诛仙(第四部 第31⁓40章)
第三十一章 白狐
神州浩土,广瀚无边。世间除去号称万物之灵的人之外,更有无数生灵,与人类一同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自远古以来,世间便流传种种奇闻传说,在神州四方蛮荒偏僻之地,穷山恶水之中,有一些上古灵兽,洪荒遗种,残存人世。
千百年来,无数跋山涉水擒龙捉妖的热血少年的英雄传奇,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口口相传。
而在这些繁多的传说之中,狐妖一族,或许并非最凶猛最强大的怪物,但毫无疑问,狐妖却是世人眼中最神奇、神秘乃至是惟一带着人情世故的一群。
当黑水玄蛇这等亘古巨兽成为无数少年心中证明修行实力的目标时,狐妖在人们口中,却往往带有一丝暧昧。虽然一直也流传着狐妖伤人的传说,但与其他怪物不同的是,狐妖一族常常会留下与人相恋的动人故事,这在种种妖怪祸害人间的传说中,实在是非常另类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在凡夫俗子、世间百姓之中所流传的,在真正的修真炼道之人眼中,狐妖一族是一群极其聪慧甚至狡猾的生物。他们的力量远远不如黑水玄蛇这等上古魔兽,但这些妖物却懂得人情,甚至传说修行到了一定地步,狐妖一族竟有变化成人的异能,这也许就是那些凄美人狐恋情流传下来的原因。
而在狐妖一族之中,有一支最聪慧最神秘的支系,传说他们随着修行道行的增加,身后的尾巴会不断增长,百年道行会有三条尾巴,称为妖狐;千年道行便有六条,便为魔狐;而到了出现九条尾巴的地步,便已是世间妖物的无上境界,无人知道这究竟要修行多少年才能达到,九尾狐妖已经是绝世妖物,法力通神,是为“九尾天狐”!
只是这传说太过神奇,世人多不知晓,但在鬼厉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不为别的,只因为十年之前,火龙洞下,那一对双双殉情狐妖的身影,他曾经坚定的信仰第一次受到了冲击。
至今,偶尔午夜梦回,那凄凉而美丽的白狐身影,依稀可见。
道道蓝色幽光,从坚硬而寒冷的坚冰中折射向周围,将祭坛三层照射得明暗不定。在鬼厉与小灰身前,从黑暗的最深处,在淡蓝的带着些妖异的微光中,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出现。
一只白狐,巨大的白狐!
鬼厉这一生头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白狐的真身,这白狐竟比他高了一倍,足有两人来高。即使是在这幽光之下,那一身纯白的皮毛依然如此美丽,平滑的绒毛如丝绸般柔顺。
这是一只让人一眼就觉得美丽的动物,只是她身躯如此巨大,感觉有些可怖。事实上,这只白狐,此刻正处于极度激动当中。
原本寂静的祭坛此刻已经充斥着白狐的悲鸣和厉啸,镶在雪色皮毛上一双黑色深邃的眼眸,充满了疯狂。
蓝色的光芒越发明亮,不知何时已然刮起了风。鬼厉的衣角猎猎飘动,小灰尖声高叫,对着白狐龇牙咧嘴,作出凶恶状。
霍地,白狐一声嘶鸣,前脚离地,竟是直起身来。鬼厉感到周围坚冰突然蓝光大盛,轰鸣声中,两块巨大的,足有三人多高的冰块凭空狠狠向鬼厉砸来。
鬼厉眉头紧皱,噬魂青色光芒泛起,载着他和小灰迅速向后退去。
几乎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同一刻,两块巨大的坚冰轰然对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化作碎冰散落于地。
还不等他们停下身子,整座祭坛三层上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坚冰同时都亮了起来,瞬间这空间中诡异妖力大盛,无数或大或小的冰块缓缓都浮上半空之中,看去缤纷闪耀,竟是无比美丽和壮观。
鬼厉眉头皱得更紧,这只九尾天狐果然妖力高强之极,这些年来他所遇到的种种妖灵异兽,除了黑水玄蛇那般不可思议的亘古巨兽,便以面前这只九尾天狐最为强大。
但当他的目光透过无数闪耀着美丽妖艳蓝色光芒的冰块,凝望到那个白色的身影,还有她略带疯狂和深深伤感的眼神时,当年那一对殉情的妖狐身影,开始徘徊在他的心间,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对这只白狐出手。
他犹豫时,九尾天狐却一声厉啸,瞬间无数冰块全部闪电般呼啸冲来。
鬼厉面色一冷,将小灰抱过搂在胸前,同时身子驾驭着噬魂魔棒向旁边飞了出去。一时之间,只见满天蓝光闪烁,坚冰如雨,冰块对撞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无数道蓝色坚冰,追逐着那一条青色的身影。
只是这青影犹如鬼魅一般,往往在间不容隙之间躲了过去,在满天冰雨之中,或左而右,或上而下,躲避这无穷无尽的层层冰雨。
白狐的尖啸之声更厉,只是不知怎么,听起来在愤怒之中却似有些中气不足。正激斗之中,忽见青影一闪,鬼厉的身影竟不知怎的穿过了层层冰块,冲近了白狐本身。
白狐悚然一惊,美丽的白毛无风自动,前爪一挥,看上去正要用某种奇异法术,不料就在此刻,忽地一道暗红光芒从她身后腾起,白狐身躯一震,如被重击,眼神一乱,片刻间妖力尽数消散,身子竟委顿地倒了下去。
青影飘至,一只苍白的手从光芒中伸出,迅速地向着白狐脖子抓去。
白狐低鸣一声,眼中满是痛楚与无奈,随之合上双眼,认命一般,闭目待死。
触手处,是冰冷却依然柔顺的皮毛,鬼厉的手落在了白狐的喉间,白狐巨大的身躯就在他的身前,此刻像是他手中脆弱的小鸟。
小灰趴在鬼厉的胸口处,忽地低低叫了几声。
鬼厉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白狐,慢慢缩回了手。
白狐缓缓睁开眼睛,落入她眼帘的,是这个男子的身影。
一人一狐,就这般彼此凝望着!
“轰隆!”
伴随着一阵轰鸣,鬼厉身后那漫天飞舞的冰块,失去了妖力催持,冰晶四溅,白色的雾气四处飘散,将鬼厉与白狐的身影完全掩盖。
许久,冰尘渐渐落下,鬼厉与白狐的身影再度出现。
小灰不知何时,又爬上了鬼厉肩头,三只眼睛眨呀眨的,看看鬼厉,又看看白狐,随即又向四周张望着,突然对散落一地的美丽冰晶发生了兴趣,便从鬼厉肩头跳了下来,坐到地上,拿起几块散发蓝色幽光的冰块,把玩起来。
白狐的目光从鬼厉身上移到小灰身上,深深看了看,又回到了鬼厉身上,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的话此刻听起来,显得异常平静。鬼厉没有马上回答,目光望向白狐身后,一条手臂一般粗大的暗红色铁链,锁在了白狐腰间,此刻望去,铁链之中红光隐隐泛起,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那一股诡异法力。
刚才白狐激斗之中突然失力,显然是这条禁制发挥了作用。说来也不奇怪,若非有这等厉害禁制,以传说中九尾天狐的绝世妖力,这玄火坛怎么能困得住她?
白狐望着鬼厉,鬼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似乎也不在意,因为她在意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件事。
“小六呢?是不是你杀了他,然后取了玄火鉴?”她的声音听来很低,很是疲惫。
鬼厉沉默着,半晌之后缓缓道:“你说的小六,是不是一只有六条尾巴的魔狐?”
白狐巨大的身子轻轻震了震,点了点下了头。
“他死了!”鬼厉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地说。
白狐望着自己身前的地面,幽幽地道:“怎么死的?”
“十年之前,我与……两个朋友听说小池镇黑石洞下有妖物作怪,前去查看。”鬼厉面色沉静如水,淡淡地说起往事。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里分外安静,只有他的声音轻轻飘荡。
“……最后,他见事不可为,而三尾妖狐亦死,便决意自尽,临死之前,将玄火鉴绑在了我的手上。”鬼厉伸手从怀里拿出了玄火鉴,只见在幽幽蓝光照映之下,古老的火焰图腾仿佛在轻轻燃烧。
白狐怔怔地望着玄火鉴,仿佛痴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低低地道:“小六是我的儿子!”
周围寂静地如死亡一般,鬼厉望着面前这只悲伤的白狐,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铭刻在心间落入炽热岩浆里那白色狐影,清晰地就像在眼前。
十年岁月,仿佛却在昨日。
是什么,悄悄改变了,你我的心意?
“害死你儿子的,也有我一份。”鬼厉淡淡地说着,“日后你有机会,尽管来杀我好了。”
白狐抬起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鬼厉突然觉得白狐在笑,带着千百年沧桑,带着淡淡悲哀。
“他能够把玄火鉴给你,我是他的母亲,难道还不知道他那时的心意吗?”白狐幽幽地说着,缓缓转过身子,锁在她腰间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鬼厉看着白狐缓缓向着黑暗深处走去,心中一阵莫名的冲动,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什么?”
白狐的身子顿住了,但没有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忽然有一丝隐隐的激动:“你肯帮我?”
鬼厉没有说话,没有回答。
白狐缓缓转过身子,此时此刻,她黑色而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了奇异的亮光。
“三百年前,我们狐妖一族从焚香谷中抢出了玄火鉴,几乎死伤殆尽,除了小六逃走外,只有我活了下来,被禁锢在这玄火坛中,身受玄火链煎熬。一身法力更是被这玄火链和玄火坛下的八凶玄火法阵死死压制,日夜受苦。”
她冷笑一声,道:“焚香谷若不是想从我口中得知玄火鉴的下落,早将我杀了。”
鬼厉默默点头。
白狐看了他一眼,道:“这玄火链乃是天地异物,刚阳炽烈,一旦上锁,只有通晓焚香谷密咒之人方能开启。或者用玄火鉴无上法力毁掉此物!别无他途。”
鬼厉的目光,慢慢转到手中的玄火鉴上,淡淡温暖的感觉,从那个古老的火焰图腾之中,传了出来。
白狐继续说着:“玄火鉴乃万火之精,开天神器。你走到我身后石壁前,有一个圆柱形石台,玄火链就是从那里深入地底火山岩浆,从中吸取热力。你将玄火鉴放在石台之上,便能解开玄火链,没有这个禁制,底下并无玄火鉴主持的八凶玄火法阵,已经困不住我了。”
说到后面,白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心情激荡。
鬼厉没有说话,面色沉静如水。
白狐望着他,片刻之后,眼中有着深深的失望,忽地发出一阵苦笑,轻轻道:“你后悔了吗?那就算了吧,其实这世间,谁又不是如此呢?”
说着,她转过身子,鬼厉忽然动了一下脚步。
他慢慢向前走去,走过白狐身旁。身后的小灰抬起头来,似乎对这里的情况一下子有了兴趣,两三下蹦了过来,跳上了鬼厉肩头。
鬼厉走过了白狐身边,白狐也跟着转过了身子,巨大的身躯陪伴着鬼厉,她的眼中似有异样光彩。
“年轻人,你为什么要帮助一个妖兽?”
鬼厉没有回头。白狐跟在他的身后,甚至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之后,听到那个男子,在黑暗中,低低自语:“其实这世间,谁又不是如此呢……十年之前,我亲手将他们两个放下岩浆的时候;十年之前,诛仙阵下,我眼睁睁看着她从半空落下的时候……”
白狐停下了脚步,玄火链的尽头对妖兽有着极厉害的禁制,她无法上前。小灰此刻似也感受到了什么,从鬼厉肩头跳了下来,停在白狐的身边。
鬼厉,没有停下脚步。
白狐默默地望着,黑暗轻轻洒下,将那个男子的身影吞没。
她忽然叹息!
片刻之后,她转过巨大的狐头,靠近小灰,小灰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大上百倍的妖兽,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吱吱”叫了两声,三只眼睛一起望着白狐。
“他也是个伤心人吗?”白狐幽幽地道。
小灰眨眼,吱吱叫着,同时用手抓了抓脑袋。
白狐淡然一笑,笑声中几多沧桑悲凉。
“你道行不够,灵智初开,世人之情爱,你又怎会知道?”
她轻轻自语着,声音渐低渐小,依稀听见:“人间便是有这般痴情男子,才会让我们千百年下,依旧深深眷念……”
※※※
焚香谷入口处。
气氛越来越是肃杀,场中一片安静。鱼人族众人怒目盯着焚香谷以上官策为首的一干人。而焚香谷这边,不少弟子已经开始偷偷向四周张望,冷风吹过,枝叶轻舞,黑夜之中也不知哪里传来低低鬼哭之声,让人闻之心寒。
上官策眉头紧皱,面色严峻,这个不明身份的凶手道行虽然高深,以他一身修行决然是不怕的。但此人如此心狠手辣,且明摆着要挑动焚香谷与鱼人蛮族之间的冲突,实在令人忧虑。
难道,焚香谷密谋百年之久的大计,终于还是泄露出去了?
一念及此,饶是上官策道行高深心智坚定,心中仍不由得一乱。
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物,片刻之后已然镇定下来,心知此刻那神秘凶手正在暗处虎视耽耽,自己绝不可乱了方寸。而且这数百年来,还当真是头一次有人这般胆大妄为,敢在焚香谷中如此放肆。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只怕将来阿猫阿狗都敢来闹事了!
上官策定了定神,头往旁边一动,李洵会意,走上前来,上官策冷冷道:“传令下去,全部弟子尽数发动,封住谷中各个出口,另外将红眼雕全部放出,巡查上空,绝不能让这凶手跑了。”
李洵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师叔,谷主那边……”
上官策摇了摇头,道:“谷主既然传令要我处理此事,定是他仍旧无法分身。你也知道他……”话说一半,上官策忽然住口不说,抬眼看了李洵一眼,“迟些时候,我自然会去向他说明。”
李洵低头道:“是,弟子这就去做。”说着转身就走。
他英伟的身子向后走去的时候,焚香谷弟子纷纷为他让路,而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把两人对话都听在耳中的燕虹,一双明眸望着李洵的身影,隐隐有异光闪动。
李洵很快就消失在焚香谷深处的黑暗之中。那边的鱼人一阵骚动,几个鱼人同时吱吱怪叫了起来。为首的高大鱼人与其他怪物交谈几句,回过身来已是满面怒容,“吱吱吱吱”说个不停。
上官策眉头一皱,旁边的孙图已经翻译道:“他们叫我们速速将杀害他们族长的凶手交出来,不然就要杀光我们。”
上官策哼了一声,冷眼向那些鱼人看去,鱼人显然对上官策有些畏惧,但蛮性上来之后,更多的鱼人是愤怒咆哮。
上官策情知这些鱼人蛮族不可以常理度之,眼下焚香谷大事在即,绝非与南蛮异族闹翻的时刻,况且鱼族背后更有隐藏在十万大山里的那个绝世人物,不但是他,就算是道行通天的谷主云易岚亦忌惮三分。
他边寻思着怎样安抚这些野蛮异族,边开口道:“诸位,今日之事,我上官策定然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不过暂时要委屈你们在这里……”
话音未落,突然,脚下的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震动如此剧烈,许多焚香谷弟子和鱼人都猝不及防,站立不稳而向旁边跌去。
上官策道行高深,自然不同于普通弟子,瞬间就稳住了身子,无意间眼角余光看见身旁的燕虹,不过只比自己慢了一点就站稳了身子,不禁眉头一皱。
“啊!天,天变色了!”
不知道谁首先喊了出来,瞬间所有人都抬头望天,只见原本漆黑的夜空中此刻突然变红,无数仿佛火焰般的云彩快速移往一处,围绕着那里旋转起来,隐隐更有风雷之声,极是壮观。
上官策为之一怔,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果然那无数火焰云霞围绕的地方,正是神秘的玄火坛所在之地。
上官策惊怒交集,再也顾不上其他,狠狠一跺脚,身子化作灰光向玄火坛迅疾无比地飞去。在他身子腾空的一刹那,他心头闪电般掠过一丝疑问──燕虹的功力,怎地精进得如此之快?
第三十二章 脱困
玄火坛。
几乎给人不可摧毁印象的巨大祭坛,突然开始剧烈颤抖,置身在玄火坛三层之上的九尾天狐和小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向旁边震开去。不过它们毕竟都是通灵奇兽,很快就稳住了身子。
前方的黑暗深处,暗红的光芒渐渐亮了起来,隐约现出了鬼厉的身影。
束缚在九尾天狐腰间的玄火链,逐渐明亮,从深深的暗红颜色,慢慢变成鲜红,远远望去,竟似有火焰在铁质之中流动的感觉。
九尾天狐低低哼了一声,眼中似乎有一丝痛苦神色。站在它身旁的小灰望着九尾天狐,随即又向那个黑暗处的身影望去。
暗红的光芒更加明亮,现出了鬼厉身前的那个石台。玄火鉴被鬼厉放在石台之上,冥冥之中,仿佛有无声的嘶喊,似愤怒,似咆哮!
玄火鉴中心处的那个古老火焰图腾,缓缓闪烁,如火焰燃烧!
轰隆!
一阵巨响,从他们脚下传来,瞬间一股炽热之气从玄火坛下喷涌而上,将这个原本冰冷的地方顿时化作赤焰火海。
周围无数巨大的坚冰开始融化,闪烁着蓝光的冰晶在消失前,将周围映射得忽明忽亮。
整个空间在热浪的嘶吼与冰块无声的消融间,呈现出世间罕见的奇景。小灰转过头去,三只眼睛眨呀眨的,咧嘴而笑,看得目不转睛;而九尾天狐却无视身后那冷热奇观,一双狐目只是盯着黑暗中的鬼厉。
随着火焰图腾渐渐明亮,巨大的玄火链开始发出“咔咔”的声响,链条本身的光亮此刻也更加明亮,看去似要燃烧一般。与此同时,九尾天狐眼中的痛楚之色更重,甚至连它腰间玄火链周围的皮毛,竟然也有变得焦的趋势。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脚下的祭坛中不知何时有了巨大的轰鸣声,听起来就像是奔腾咆哮的火山岩浆,在汹涌起伏。
在这一片轰鸣,漫天异光闪动的时候,九尾天狐突然身子一震,回头倾听。那遥远的地方,在这一片汹涌彭湃、气势万千的喧哗之外,有一声长啸,带着无比愤怒和惊愕,正全速飞来!
九尾天狐脸色大变,眼神中突然焦虑万分,猛地回头,正要张口说什么……
轰!
一声闷响,就在此刻发出。
鬼厉身前的石台,在玄火鉴奇异的神力作用之下,发出了沉闷的大响,仿佛带着一丝不情愿,缓缓向下沉去。而玄火鉴也缓缓从石台上漂浮起来,移到半空,散发着柔和的红色光芒。
随着石台的沉落,周围石壁逐渐颤抖,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缝,紧接着又开始出现了第二条。同时,那条深深陷入石壁的玄火链也抖动起来,慢慢变得剧烈,终于,在石壁上出现了第七条裂缝的时候,一声大响,曾经坚不可摧的玄火链如一条失去生命的蛇,颓然失去了光彩,从九尾天狐的腰间,跌落地面。
九尾天狐在冰与火、黑暗与光明间,仰天长啸!
那声音凄厉而悠远,传荡开去,最后与脚下愤怒的火山咆哮融为一体,高亢不绝!
那一瞬间,众人脚下那汹涌彭湃的热浪同时轰鸣,巨大的声响从脚下直传而上,片刻间众人脚下坚硬的石板出现无数裂痕。
鬼厉将玄火鉴一把抓回,收到怀中,转身快步走回。小灰吱吱叫了两声,两三下跳到他的肩头。
九尾天狐的周身凝聚起白色烟气,瞬间转浓,遮盖住它的狐身,片刻之后一阵奇异的“咝咝”声传出,白色气体下遮盖之下,她渐渐现出了人形。
洁白如玉的手,被炽热火光照耀地隐隐透明,仿佛看见细细的血液轻轻流淌。光滑的肩头,如温柔的峰峦,在这凶暴的世界里如此神秘而格格不入。
鬼厉看不清那个人形的容颜,也没有时间再看。
沉眠无数时光的火山已然喷发,在他们的脚下,大地剧烈颤动,所有的东西纷纷倒塌,空气炽热得如要燃烧。
巨大的轰鸣从地底深处再次轰然而出,早就脆弱不堪的石板瞬间坍塌掉落。青光闪处,鬼厉面色严峻,腾空而起,九尾天狐化身的那一团白气之中,传出她的声音──
“向上!”
鬼厉不及多想,向上空飞去,眨眼之间,头上原本坚硬的石壁也坍塌砸下,鬼厉在落如纷纷碎雨的空间里全力躲避上冲,小灰吱吱叫着,紧紧抓着鬼厉衣襟。九尾天狐笼罩在一片白气之中,紧紧跟着鬼厉向天上冲。
脚下,巨大的岩浆瞬间冲破了所有阻挡,如巨大的火柱直冲上天,紧追在他们身后。
整个焚香谷笼罩在一片炽热火焰之中,所有的人骇然张望那一道冲天而起的巨大火柱。
甚至连天空黑云,也被这大地巨力,生生贯穿!
从火柱中心处开始,天空的黑云完全变作了火焰颜色,就像整座天空,变作了燃烧的火海。
片刻之后,燃烧的灰烬,巨大的石块、焦烬从天上纷纷落下,像一场末世悲凉的雨!
谁也看不见鬼厉和九尾天狐的身影,原本被释放在天空巡逻的红眼雕,此刻也纷纷逃避,哪里还顾得上追踪。
一时之间,焚香谷中的人们除了偶尔的惊叫之外,竟是鸦雀无声,甚至连那些鱼人也震慑于这天地巨威。
只有在那火柱尽头,玄火坛下,人们远远听到了一个狂怒的声音,厉啸不止!
※※※
远处,那道巨大可怕的火柱已经消失,大地也逐渐沉静下来,只是天空云层之中,依然清晰地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周围的云彩似乎也被火焰烧焦了一边,呈现出怪异的金黄色。
远远飞离焚香谷之后,鬼厉在一处偏僻的小山头上落了下来,这里树木繁茂,就算是焚香谷的人追踪过来,也要找上半天。更何况焚香谷周围方圆如此之大,焚香谷想要找到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落到地上,青光一闪而收,随即听到身后的九尾天狐也落到了地上。鬼厉没有转身,站着不动。
身后也同样没有声音。
片刻之后,鬼厉淡淡道:“你需要衣服吗?”
不知怎么,身后的那个声音此刻忽然间有了一丝柔媚之意:“嗯,多谢公子。”
鬼厉脱下了外衣,向后丢了过去,这中间,他一直没有转动身子。只不过趴在他肩头的小灰,却一点也不似他主人,头转来转去,一会看看鬼厉,一会向后看去,不时抓抓脑袋,似乎有些迷惑不解。
轻轻的穿衣声,在这寂静的林间显得特别清晰,夜色,渐渐再度暗了下来。
隔了这么远,却依然感觉吹来的夜风中,带着一丝酷热。
“公子,可以了。”身后那个女子声音,静静地道。
鬼厉并没有立刻转身,依然静立了片刻,这才慢慢转过身子。
一个身着他外衣的女子,俏生生站立在夜色里,树林间,他的面前。
她的身体是婉约而修长的,不合体的衣服也遮盖不住她美好的身体。衣服对她来说,显得有些宽大,缝隙间裸露出淡淡的白皙肌肤,在夜色里,仿佛荡漾着幽幽的诱惑。
她的唇是柔的,她的眼是媚的,她的鼻是巧的,她的眉是婉约的,她的容貌,像是要流淌过来将你拥抱的温柔水波,让你沉醉,又似千百年永驻红颜的美丽,经风历雪,却更艳更丽。
鬼厉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转过了头。
※※※
小灰蹲坐在地上,看了看站在一旁眺望远方的主人,鬼厉自始至终就这样望着天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皙的手掌伸了过来,小灰回头,咧嘴一笑,伸出自己的猴爪,灰色的毛发下,它的手指看去比人类的要更长一些。
九尾天狐变成人形的这个女子,轻轻在猴子身前蹲下,衣襟轻动,隐约间有淡淡春光晃动。
她静静地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灰,然后伸出自己如玉一般的手掌,轻轻拉起小灰的手指。
小灰“吱吱”的笑。
她眼中似也满是笑意,轻轻道:“我也要谢谢你啊!”
小灰眼睛眨了眨,忽地不停点头,神色间大是得意。
那女子为之失笑,伸手将小灰抱在怀里,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鬼厉身边。
举目眺望,那一片被夜色掩盖的远山。
“三百年了,”她看了半晌,慢慢地道,“整整三百年的时光啊……”
鬼厉转头向她看去,她正凝望着远处,依偎在她怀里的小灰不知怎么,很是安静,眼睛看着鬼厉。
从侧面看去,她的脸柔和的曲线中,仿佛还有一丝莫名的刚强。
她沉默了许久,忽地叹息一声,转头向着鬼厉,微微一笑。
那份美丽,如黑暗中盛开的百合!
鬼厉淡淡道:“你日后准备如何?”
九尾天狐笑了笑,仿佛也有些惘然,轻轻道:“你把小六自尽的地方仔细告诉我吧。日后有机会,我想去那里看看。”
鬼厉低了低头,眼神中似有光芒掠过,随即道:“是在北方空桑山附近一个叫做小池镇的地方,镇外十里有片小树林,林中有黑石洞,洞下最深处即是,不会难找的。”
九尾天狐淡然一笑,点了点头。
鬼厉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随即伸手到怀中,拿出了玄火鉴。
夜色中,玄火鉴上古老的火焰图腾,微微散发着光彩。
倒映在九尾天狐的眼中,就像两团小小的火焰。
“这个,”鬼厉看了看手中的玄火鉴,递了过去,“还给你吧!本来就是你儿子的东西。”
九尾天狐一怔,忍不住抬头多看了看他,慢慢将玄火鉴接了过来,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忽地道:“你知不知道这玄火鉴乃是天地世间的无上神器,万火之精。如能真正掌握它的力量用法,再配合你在玄火坛中见到的那个八凶玄火法阵,直有毁天灭地的奇威。”
她微笑着,看着鬼厉,道:“就算这样,你也把它还给我?”
鬼厉淡淡地看了看她手中的那件宝物,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去,低声道:“我要它做什么,我要毁天灭地做什么?我要的,它又不能给我……”
九尾天狐望着鬼厉,半晌没有说话,目光深深如水。
忽然,她笑了,带着三百年的沧桑与悲凉。
“说得好,说得好!”
鬼厉向她看去,只见她脸上尽是笑容,眉目间却是苍凉。
“这三百年来,我在玄火坛里不见天日,不知多少次想过,当初为什么我会昏了头脑去偷这玄火鉴?这三百年时光,若是我和亲人一起快乐度过,那该多好……”
她大声笑着,柔媚的脸上满是沧桑的美丽,手一抬,将玄火鉴抛了过来。
鬼厉接住,怔了一下,道:“这个是你们全族人用性命换来的,你怎么……”
九尾天狐缓缓收住笑声,眼中的哀色却更重了,幽幽地道:“我要它做什么?”
……
鬼厉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玄火鉴,感觉到从玄火鉴上传来的一丝暖意。片刻之后,他道:“你被焚香谷禁锢了三百年,不想报仇了?”
九尾天狐淡淡道:“想,当然想了。这三百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可是我刚才脱困,现在望着这片夜色、辽阔天地,突然间提不起精神去报仇了。”
她举目远望这一片广阔天地,微微一笑,道:“这几百年的时光,我竟然傻到浪费在这无聊的法宝之上。如今且让我在这人世间里,多过一段舒心日子再说吧。”
鬼厉沉默片刻,道:“那你以后也许还会用到它的,再说玄火鉴毕竟还是你儿子……”
九尾天狐嫣然一笑,道:“小六?他不是已经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了吗?而且……”她目光在鬼厉身上打量了一下,道:“你用噬血珠和摄魂这等大凶至邪之物做法宝,邪力侵体极深。依我看来,若不是有玄火鉴的至阳纯和之气替你抵挡,只怕你早就失去神志,凶性大发了。若是将它给我,你自己怎么办?”
鬼厉身子一震,眼中瞳孔微微收缩,向九尾天狐望去。
九尾天狐淡然一笑,道:“你也不用这么看我,像我这般活了几千年的老女人,知道的东西自然比较多。”
鬼厉不觉有些尴尬,眉头皱了皱,终于还是将玄火鉴收了起来。
九尾天狐伸手摸了摸怀中小灰的脑袋,眼神有意无意地向鬼厉瞄了一眼,道:“眼下你体内邪力侵蚀已深,虽然你本身修行深厚,再加上有玄火鉴压制,所以噬血珠邪力与摄魂的鬼力不致频繁发作,但我料你必定时常受其煎熬,且性子日渐嗜血好杀,可对?”
鬼厉此刻对面前这个千年妖狐所化的柔媚女子,已经不敢小觑了,虽然有些迟疑,但过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九尾天狐叹了口气,道:“以我看来,你能在噬血珠和摄魂之下活到今日,实在算是异数。不过你今后若是想继续安稳活下去,我劝你还是尽早将这件天地间第一邪物给丢了才是。”
鬼厉面无表情,慢慢抬手,黝黑的噬魂出现在他手上,黑色的棒身夹杂着隐隐的血丝,安静地躺在他手掌之上。
那仿佛早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的熟悉之极的冰凉感觉,在他的身体里缓缓游动。
“你说的这件天地间第一邪物,不知道已经救了我多少次性命!”鬼厉淡淡地道:“你说我只有丢了它才能安稳地活下去,却不知道如果没有它,我根本就活不到今日。”
他抬头看向九尾天狐,目光冰冷,道:“而且,你有一件事说错了。”
九尾天狐看着他,笑了笑,道:“什么?”
鬼厉道:“你说它乃是天地间第一邪物,其实不是的。”
九尾天狐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
鬼厉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天地间第一位的邪物,不是它,而是……”他用手,往自己的心口一指,冷冷地道:“人心!”
九尾天狐怔住了。
那个男子在夜色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去了。依旧带着热气的夜风从远方吹过来,拂动他的衣襟。他的身影看去,突然间变得苍凉。
九尾天狐默默地望着他,半晌之后,低声叹息,幽幽地说了一句,却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
就在她转身不欲打扰鬼厉的时候,鬼厉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传来:“前辈,你见多识广,我有一事关系重大,请你千万赐教。”
九尾天狐微感惊讶,转过身来,却见鬼厉已经面向着她,脸上透露出一丝激动、一丝渴望、一份憧憬,甚至于还有隐隐的一丝害怕!
“你要问什么?”
“一个女子,十年前用自己一身精血化作厉咒,再逼出自己三魂七魄,施展出……一个大法力。但就在她魂飞魄散的时刻,她身边有一件异宝合欢铃将她一魂扣了下来,所以那女子肉身至今不灭不死,但全无知觉。前辈你见识广博,请问可有办法救治吗?”声音到了最后,鬼厉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九尾天狐凝望着这男子,眼中光芒闪烁,大有柔和之意,片刻之后,她决然点头,道:“有办法的!”
第三十三章 希望
鬼厉身子大震,瞬间狂喜的表情涌上他的脸庞,将凝固在他脸上不知多久的沉郁一扫而光。
勉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鬼厉的声音中仍然有些微微的颤抖:“请、请前辈教我!”
九尾天狐望着他,片刻之后忽然微笑,道:“那女子一定是你深爱之人吧?”
鬼厉没有说话,但脸上渴望焦灼的表情越发强烈。
九尾天狐摇头叹息,眼中满是柔和怜惜之意,柔声道:“如你所说,那女子肉身完好,如此便是那诡异法力将她魂魄逼散的缘故。本来三魂七魄一旦散失,便是神仙也救她不得,不过只要还有一魂尚在,就有希望。”
“魂魄虽有三魂七魄之分,但俱是人之精魂所在,同一人的魂魄之间,彼此都有神秘吸引。中土修真之士对此少有涉猎,但许多年前,我曾亲眼见过有异人施展还魂异术,将某个不幸被恶妖摄去一魂三魄的男子魂魄,尽数收回。”
“由此可见,虽然情形稍有区别,但只要你那朋友肉身不灭,魂魄尚有残余,则必定有救。”
鬼厉脸色本来大是兴奋,但听到还魂异术这四字时候,忽地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道:“前辈,你说的掌握还魂异术之人,莫非是指南蛮十万大山里的黑巫族?”
九尾天狐细眉一挑,微感讶异,点头道:“怎么,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黑巫族?这黑巫族神秘莫测,族中祭祀神灵的黑巫法师尤其精于这等鬼灵魂魄的异术,只要你有办法找到黑巫法师,多半你那朋友便有救了。”
鬼厉默默无语,半晌之后,掩盖不住脸上失望神色,低声道:“不瞒你说,这个黑巫族可能救治我那朋友的消息,我在十年前就有所耳闻。可是这十年来我不知来过这南疆多少次,甚至连那穷山恶水的十万大山我也深入多处。但不论我如何仔细打探,却根本没有黑巫一族的一点消息。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早在千年之前,那个黑巫族已然灭绝……”
“千年之前?”九尾天狐本来皱着眉头听着,此刻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鬼厉的话。
“不错,怎么了?”鬼厉抬起头来,向她看去。
那个柔媚的女子轻轻皱眉,似在思索什么,柔顺细长的秀发披在肩头,夜风吹过,有几丝在她脸畔舞动。
半晌之后,她抬起头来,道:“被关了太久,脑袋已经不灵光了,要想想才能记得起来。我遇见那个黑巫族人的时候,是在我被焚香谷那些家伙关起来前二百年,也就是说,大概在五百年前,黑巫族还是有人存在的哦!”
鬼厉紧紧地盯着她,脸上神色变化剧烈,九尾天狐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忽地一笑,道:“罢了,罢了,看在你是我恩人的分上,我就帮你这个忙吧!明天我就带你去南疆这一带找找,看看当年遇见那个家伙的地方,还有没有黑巫族的影踪。”
鬼厉深深呼吸,沉默片刻,对着她微微颔首,道:“多谢前辈,感恩不尽,只要能救了我的朋友,将来不论前辈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九尾天狐看着面前这个男子,只见他脸上满是坚毅之色,眼中隐隐还有淡淡温存,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谁?
一念及此,她心头忽地有些柔和之意──这世间男子,负心之人纵多,却终究还有痴情人的。
※※※
夜色深深,四下无声,只有树林深处不知名的地方,远远传来野外虫鸣,低沉幽幽,如泣如诉。
野风吹过,林间树梢轻动,沙沙作响。
九尾天狐轻轻将小灰放在地上,站在林间,怔怔地站着。半晌之后,她闭上眼睛,微微转动着头,似在倾听什么,又仿佛用身体用心灵,去感觉这世间自由的滋味。
背后脚步声忽然响起又停下,鬼厉的声音传了过来,道:“夜深了,前辈怎么还不去睡?”
九尾天狐没有睁开眼睛,甚至也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道:“你呢!你怎么不睡?”
鬼厉沉默了一会,道:“我睡不着。”
九尾天狐转过身来,看了看他,微笑道:“是有些紧张吧?”
鬼厉没有说话,这个曾几何时已经接近绝望的念头突然又迸发出新的希望,让他不能不为之激动。
九尾天狐嫣然一笑,媚态横生,仿佛连她周围的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只听她幽幽道:“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鬼厉连忙道:“前辈,请说。”
九尾天狐瞪了他一眼,道:“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前辈了,你这个人其他还好,偏偏就不知道拚命叫一个女人前辈前辈的,会把人叫老了,是很失礼的吗?”
鬼厉哑然。
原来不管是十八岁、二十八岁还是二千八百岁的,只要是个女子,必定会怕老的……
“那,我称呼你什么好呢?”鬼厉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女子听了,倒是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半晌才淡淡道:“是啊!叫什么好呢?当初的名字,我早就忘了。这样吧,反正你见过我的白狐真身,你就叫我小白吧。”
“小白……”鬼厉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面容表情很是古怪。
九尾天狐似乎根本不在意,倒是眼光一转,看到蹲在地上东张西望的猴子小灰,随即想到什么,向鬼厉问道:“对了,那这只猴子叫什么名字,你该不会直接叫他三眼灵猴吧?”
鬼厉道:“这猴子是我小时候收养的,我叫它小灰。”
九尾天狐,也就是现在叫作小白的柔媚女子一怔,随即失笑,伸手弯腰将小灰抱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满是笑意,道:“呵呵,我们果然有缘,你叫小灰,我叫小白哦!”
小灰在她怀里咧着嘴,吱吱笑着,用猴爪搭在她的肩头,大是亲热。
鬼厉站在一边,看着那边的情形,一时说不出话来,暗自摇头,默默走开。
※※※
次日。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只是太阳并未出来,天空中阴沉沉的,满是乌云。
不过光线倒也明亮,也不觉气闷,偶尔还有微风吹过,拂在身上,也没有了昨晚那股热气,不由得令人精神一振。
冰凉的感觉在身体里流转,胸口的玄火鉴上,隐约传来温和的暖意,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同时存在他的身体里面,此时此刻,似乎也很是安静,互不侵犯。
鬼厉慢慢睁开眼睛,不为人知地悄悄苦笑了一下。
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昨晚小白,也就是九尾天狐关于他身体的那几句话,在那一场与赤焰兽的斗法中,已被他身体突如其来的崩溃而证实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他低下头,看着安静躺在自己手中的那根黑色的烧火棍。多少年了,它一直安静地陪着自己。
他忽然微笑,将烧火棍紧紧握住,就像是,血脉相连!
只要能救了碧瑶,其他的,还算什么?
忽地,小山上空传来一阵风声,由远及近,有一个身影飞了下来。
鬼厉眉头一皱,站起身来,目光向上望去,眼中满是冰冷。
片刻之后,那身影落了下来,光芒闪动,渐渐散去,露出一个黄色身影。
金瓶儿!
鬼厉目光一凝,心头不期然为之一震。自己在这个小山头上不可谓不隐秘,但这个金瓶儿居然能够找到这里,实在了得,难道她暗中跟踪,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金瓶儿依然带着她熟悉的微笑,向鬼厉横了一眼,早知道他在这里一般,丝毫不见惊讶之色,微笑道:“公子,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躲藏啊!”
鬼厉哼了一声,忽然道:“金姑娘你才是好手段,好厉害。”
金瓶儿似乎听不懂鬼厉话中有刺一般,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公子,昨晚公子不过略试锋芒,就将整个焚香谷搞得天翻地覆,小女子佩服得紧呢!”
鬼厉心中转过千百念头,却始终无法想到这合欢派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当下也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淡淡道:“昨晚火山爆发,乃是天地自然之事,与我无关。倒不知姑娘昨晚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吗?”
金瓶儿眼波流转,正要说话,忽地眉头微微一皱,却是看见鬼厉身后,先是跑出了那只一直跟着鬼厉的灰毛猴子,接着是一个女子,肌肤若雪,眉目如画,更有万种风情,千般温柔,尽在婉约身姿之中,竟是个绝世美人。
金瓶儿一眼看去,便看出那女子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并无其他衣物,走动时,隐约显露出白皙肌肤,更添诱惑。
那件衣服,很明显是男子衣物,昨天晚上,她还看到鬼厉穿在身上,而现在,鬼厉身上已经没有外衣了。
金瓶儿眼中光芒闪动,忽地微笑起来,道:“这位姐姐好生美丽,怎么我这些日子从未见过?”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鬼厉,道:“往昔多听闻公子和碧瑶小姐痴情相恋,碧瑶小姐为公子不惜魂飞魄散,舍身挡下诛仙奇剑,公子则为碧瑶小姐叛青云,入圣教,辅助鬼王宗主四方征伐,立功无数。更在十年之中,不惜冒险深入南蛮十万大山深处找寻医治碧瑶小姐的方法。如此种种,怎不叫天下女子为之感动倾慕?”
她声音越发柔媚,脸上表情也更是温和,但口中的话却为之一转:“只是时光无情,岁月漫漫,往事已矣,公子重得良偶,这是要恭喜公子了。呵呵,哪日且让我亲自上狐岐山,向鬼王宗主道贺一番才是。”
鬼厉面色森冷,听到后面,神情更是冷峻,但他只是冷哼一声,不置一词。
倒是九尾天狐小白看了看鬼厉,又看了看站在对面的金瓶儿,忽然笑道:“这位姑娘你误会了,其实是小女子昨晚夜遇强人,险些被他们侮辱,幸好这位鬼厉公子路中经过,加以援手,这才侥幸得脱。至于身上这一身衣服,也是公子暂时借与我遮羞的。”
金瓶儿转眼看了看小白,以她的阅历眼光,如何能相信这番鬼话,而看小白笑盈盈的样子,哪里又似什么昨晚刚被强人威胁了?以金瓶儿的眼光看去,这世间若是有不开眼的强盗碰上了面前这个女子,只怕多半……
金瓶儿微微摇头,也懒得在多想此事,只不过对小白不逊于自己的艳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即转头对鬼厉道:“公子昨晚在焚香谷中,可有什么发现吗?”
鬼厉淡淡道:“并无发现,昨晚进入之后,不久之后便遇上火山喷发,我便退了出来。”说着话音一顿,向金瓶儿道:“你昨晚往谷口喧哗地方潜去,可有什么事吗,那个鱼人怪族和焚香谷的关系,你可有什么发现?”
金瓶儿微微一笑,神情自若,摇头叹息道:“真是不巧,我也没有什么发现。昨晚焚香谷谷口吵闹,是他们几个弟子争吵起来了。至于那些鱼人,真是茫无头绪啊!”
鬼厉皱了皱眉,一时沉默下来。
金瓶儿沉吟片刻,又转头向小白看了几眼,随即面露微笑,对鬼厉道:“既然公子有美人相伴,想必我也不该在此做个碍眼之人。我们就此别过,许在不久之后,我与公子有缘,还能在这南疆地方,再度相会。”
说罢,她向小白笑了一笑,衣袖一挥,一道光芒闪处,化作一道黄色光影,飞上半空去了。
鬼厉向天际那道越来越小的身影望去,眉头紧皱。小白走到他的身边,小灰两三下跳了上去,虽然不过才一晚工夫,小灰却似乎和小白这个女子已然很是熟悉。
小白轻轻将小灰抱在怀里,沉吟片刻,向鬼厉道:“你曾经告诉过她,我们会在这里?”
鬼厉默默摇头,半晌后道:“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女子怎会如此厉害,竟知道我们的行踪?可是我刚才遍查周身,却找不到有被人搞鬼的地方。”
小白目光流转,在鬼厉身上打量一番,随即目光移回到小灰身上,忽地微微一笑,道:“以你的修行道行,刚才那个女子纵然想在你身上留下什么细微印记,只怕也难以办到。问题不在你这里。”
鬼厉转眼看来,犹豫了一下,道:“怎么,听前辈……小白姑娘你的意思,似乎有所发现?”
小白眼波流转,用手轻轻摸了摸小灰的脑袋,笑道:“小灰它应该从不洗澡吧!所以问题是在小灰的身上……”
……
※※※
小山脚下,鬼厉和小白找到一条清澈小溪,要替小灰洗澡。
小灰打自出生以来,只怕还从未有过洗澡经历,自然是百般的不情愿,拚命挣扎,吱吱乱叫。
最后还是小白有办法,也不知从哪里摘来几个野果,扔在小灰手中,同时柔声安慰,亲自动手,这才把小灰放在水中,用水冲洗身体。
鬼厉在一旁眉头紧皱,沉吟许久之后,道:“奇怪,我怎么就没感觉出来这种气味?”
小白闻言,轻笑一声,道:“你是个男子,又没有留心,自然不会察觉。我也是昨晚因为喜爱小灰,将它抱在怀里,从那时我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当时我心中便奇怪,小灰这般猴子,想必不应该会有这种气味的,不过这气味极淡,我也并未注意。直到今早碰见了那位姑娘,这才醒悟过来。”
她笑了笑,道:“那位姑娘心思慎密,好生厉害。”
鬼厉冷冷哼了一声。
天空中依然很是阴沉,溪水淙淙,小灰不时在溪水中嬉闹,似乎一刻也不愿停顿下来,时不时还撩起一些水花向四周扑洒而去。蹲在一旁为它洗身的小白脸上身上,都被这只顽劣的猴子溅了不少水花。
鬼厉站在一旁,向那边望去。
溪边,小白挽起袖袍,面带笑意,眼波如水,口中轻笑着哄着小灰,帮它擦洗身体。
仔细看去,有几滴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如晶莹剔透的珍珠,或轻轻挂在她的眉梢,或随着她的脸畔悄悄滑落,掠过几乎透明的白皙肌肤,眷念一般不舍落下。
南疆荒野的微风,从远方轻轻吹来,拂动她的长发,晶莹的水珠,似也在轻轻颤动……
鬼厉转过头去,不再看着那边。片刻之后,身后突然传来小白的一声惊叫。
鬼厉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却是小灰已经洗完身子,跳上岸来,还不等它旁边的小白出声制止,立刻全身抖动,登时将身上毛发间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溅了出去。
小白躲闪不及,口中笑着嗔骂,身上却已经被这阵小雨洒了许多水珠。
转眸间,小白眼光看到鬼厉向这里看来,怔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
鬼厉嘴角动了动,下意识地也笑了笑,然后转过了头,身后又还传来小白笑着责骂小灰的声音。
在这个阴霾的天气里,突然有些许久不见的暖意,悄悄回荡着。
第三十四章 天水寨
不知道这个季节里,南疆的天空是否一直如此阴霾,从那个小山头出来之后,在小白的指引下,两人一猴向着焚香谷西面奔去。
那一晚焚香谷玄火坛中火山喷发,天地异变,威力极大,方圆百里之内都有感应,数日之后,南疆阴沉的天空中,那个被炽热冲天的岩浆烧开的大洞虽然已经不见,但依然有很大的一块云彩,呈现赤黄颜色,高挂在焚香谷,很是诡异。
这等天地巨变,本来就罕见,如今发生于一向低调神秘的焚香谷内,再加上焚香谷本身在正道修真中的地位,更引得世人瞩目。
一时间天下流言纷纷,都在猜测焚香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数日,向来平静的南疆蛮荒之地上,开始聚集起许多陌生面孔,无数公开或隐匿的势力,都来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局面,自然绝非焚香谷所乐见,相反,出于某些未与人知的原因,焚香谷一脉对此极为恼怒。
一方面,焚香谷对诸如青云门、天音寺等正道大派派来询问的弟子和颜悦色,好茶好水招待着,一声天灾敷衍过去。另一方面,对于魔教三大派阀暗中的刺探,焚香谷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绝不容情,一时间南疆各地以焚香谷为中心的广袤土地上,不时有刀光剑影闪动。
无论是正道还是魔教中人,都感觉到焚香谷神秘气息之下,隐隐透露出一点不寻常。此番焚香谷似乎受了极大刺激,谷中弟子全部被动员起来,日夜不分地在南疆各地不停搜索,但究竟要搜索何人何物,却又遮遮掩掩,不可告人。
数日下来,南疆阴沉的天空中热闹了许多,时常看见耀眼的光芒从天空闪过,都是焚香谷的弟子正在追踪着什么。
流言,也随之纷纷而起。
什么异兽出世啦,又或者神秘奇宝在火山口冲天而起,种种谣言,不一而足。
更离谱的是还有人绘声绘色地传闻焚香谷谷中内乱,有反叛弟子杀害了谷主云易岚,而焚香谷谷主云易岚竟然果真数日都没有出面。到最后这谣言越传越凶,数日之内惊动了青云门的道玄真人和天音寺的普泓大师,二人联合派出弟子赶往焚香谷询问,焚香谷哭笑不得,只得解释谷主正在闭关,无法露面。
确凿的消息传回,青云门与天音寺这才放下心来,这两大门派的掌门人都是何等人物,如何猜不到这中间蹊跷,遂暗命传话弟子不急回山,就地暗中探查。
如今天下纷乱,群魔乱舞,焚香谷又向来神秘暧昧,当年青云之战,又正好缺阵,不由人不揣测几分。
故此一场因为鬼厉无意中将被镇压三百年的九尾天狐救出的动作,却引发了天下大势的波涛暗涌,南疆的风云聚会。
※※※
因为焚香谷派出无数弟子,往来追踪盘查,以鬼厉与小白的道行修行,自然不会惧怕这些弟子,但想到万一暴露行踪,不免麻烦无数,而且若是惊动了焚香谷中的大人物,率众追来,只怕难以抵挡,毕竟焚香谷乃是千年大派,潜力难测。
鬼厉想如今头等大事,还是要追查能够救助碧瑶的黑巫族为要。所以从那座小山下来之后,在小白的建议下,鬼厉便找到一个偏僻村子,买了两套当地衣服,一男一女,与小白换装穿上。
南疆边远之地,风俗自然与中土不同,便是身上寻常穿着的衣物,与中土百姓衣袍比较起来,也是另具风味。
因为是从一个偏僻村落里买的衣服,所以手工粗糙也在意料之中,与中土衣物相比,除了款式之外,便是颜色相对鲜艳,男子衣服以深蓝为底,女子则色彩繁复,绚丽缤纷。
因为要避开焚香谷耳目,鬼厉等便无法御空而行,鬼厉心中颇为焦急。小白劝他,说十年都等了下来,莫非事到临头,连几天都等不了吗?若是因为一时心急引来了焚香谷追兵,只怕到时局面混乱,反而更是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去了!
鬼厉虽然心急,但也无法否认小白说的在理,二人便缓缓而行。
他们身着南疆服饰,途中碰见过几批焚香谷追踪弟子,却也没有被认出来。最多是因为小灰模样奇特,被人多看了两眼罢了。
其实关键是那天晚上,鬼厉与小灰都不曾暴露身影,所以焚香谷中人不知他们长相如何,只是一味盘查行踪诡异的陌生人,反而将他们忽略过去。
此刻,鬼厉与小白走在离焚香谷已经有三百里外的一条古道之上,荒郊野外,不见一个人影。刚刚在小半个时辰前,他们才从一队焚香谷弟子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天空阴霾,乌云轻动,鬼厉微皱眉头,向前走着。与他相反,小白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兴致颇高,一路上东张西望,眺望着南疆,纵然是荒山古道,在她眼中,也仿佛是最美丽的风光一般。
鬼厉向身旁望了一眼,猴子小灰此刻坐在小白的肩膀之上,泰然自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世间罕有的灵物,小灰对九尾天狐所化身的小白极是亲热,这几日来倒似与小白黏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看着小灰与小白不时吱吱欢笑的模样,鬼厉忽然想到,若是青云山上旧友曾书书看到这般模样,想必一定很是羨慕吧!
小白身上穿着的是南疆女子的普通衣衫,款式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这寻常衣服,配上她绝世容貌,更显现出罕见的风采,似乎这女子天生便该当穿这等衣物,处处透露着南疆女子的特有风韵。
小白似注意到了鬼厉的目光,转眼看来,微笑道:“怎么,我穿这一身衣服,可还好看吗?”
鬼厉淡淡一笑,以他性子,是不愿回答这等稍显轻佻的话题,便转口问道:“我看你对这南疆地方的风俗环境极是熟悉,焚香谷附近深山里那么一个古老偏僻的小村子你居然都能找到,莫非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小白抿了抿嘴,眼光向前望去,只见远方山势相连,无穷无尽,正是南疆特有的地貌。眼前一条古道,蜿蜒向前延伸,两侧或远或近,都有怪石突兀的山丘。远方山峰天际,遥遥相连,阴沉沉的乌云就挂在高山峰顶,随风飘荡。
她慢步徐行,幽幽道:“我何止是来过这里……”
鬼厉微感惊讶,道:“怎么了?”
小白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过往岁月轻轻甩开,道:“你不知道吧!我们狐妖一族,发源地方便是在南疆,我更是从小在这片穷山恶水间长大的。”
鬼厉怔了一下,道:“那怎么这千年来,中土地方的民间传说,一直都有你们狐妖的影子?”
小白淡淡道:“那是因为千年之前,我带领我们狐妖一族,离开了这里,前往中土,最后定居在西南的狐岐山中。”
鬼厉大吃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涩声道:“什么,你……”
小白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笑了笑,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似暧昧,又似沧桑:“没想到吧,就是你们鬼王宗现在的总堂所在之地。说起来,狐岐山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们狐妖一族而来的呢!”
鬼厉沉默许久,慢慢道:“那你们可有和鬼王宗……”
小白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摇头道:“这个你妖放心,我们狐妖一族与鬼王宗做了数百年的邻居,一直相安无事,不仅如此,这数百年间,还有几段人狐之恋。所以说,除了报答你将我救出玄火坛外,知道了你是鬼王宗的弟子,也是我愿意帮你的原因之一。”
鬼厉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想起一事,道:“那此间事了之后,你是不是还要回狐岐山去看望你那些同族?”
“同族?”小白的脸色慢慢黯淡下来,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的同族,都已经被我害死了。”
鬼厉又是一怔,小白苦笑一声,神色越见凄凉,却又不愿再说下去了。
鬼厉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道:“我们已经走了三日,距离你说的七里峒还有多远?”
小白向他看了看,眼波似水般在他面上流过,道:“七里峒是南疆苗族最大的聚居之地。根据我的印象,从我们现在所处之地过去二十里,是各族杂居的热闹所在,名唤天水寨,从那里向南有一条险恶小径,就是通往苗人的七里峒的道路。”随后,她轻轻苦笑一声,道:“不过我是不知道,这三百年来,南疆局势有没有什么其他变化。”
鬼厉默默点头,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小白跟在他的身后,眼光在他身上流连几下,又望向前方,那片片山脉相连,巍峨耸立,雄壮险峻,仿佛也像是巨人一般,注视着天地间,古道上,这几个小小的人儿……
※※※
鬼厉在这十年之内,曾经为了碧瑶而多次来过南疆,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多少也知道一些。
南疆幅员广阔,地广人稀,除了极南处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里的蛮荒异族,世代生活在南疆边陲之地的人民,有五个主要部族,分别为:苗、土、壮、黎、高山五族。
以人口多少而论,其中以壮族人数最多,几占南疆人口总数的四成;以领地来看,却以苗族势力最强,占据的土地最是广大肥沃;单论民风,则以人口最少的高山一族最是剽悍。
这五大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南疆边陲。五族各有自己语言,但大体之上,互相沟通的时候使用的却是与中土相近的通用言语,只是多少都有些地方民族“特色”。
多少年来,有彼此沟通、携手相欢的时候,但也不乏彼此勾心斗角、互相争斗的状况。漫长岁月下来,逐渐形成了五大部族各据一方,但领地彼此交错纵横的局面。
而在各个部族领地相接的地方,往往便会有数族人民共同相居的村落镇寨,甚至有五个部族的人都同时居住在一个地方,彼此杂居。
小白口中的天水寨,是地处苗族、壮族、土族以及高山族四族接壤之地,也是南疆边陲之地上,颇有名气的一个热闹地方。
※※※
天色渐渐暗下来,接近黄昏的时候,鬼厉、小白和小灰,两人一猴终于走进了天水寨。
虽然这地方名字中有个寨字,却和南疆平常建在山头的山寨不同,天水寨建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之上,东南西北都有一条道路出寨,据小白解释,此寨原本是土族所建,原址也并不在此处,而是在西面不远的一座山上,因山头一道清泉,所以称呼为天水寨。
只是后来四族接壤,人口越来越多,此地遂变成了人口杂居之地。而往来商旅渐渐增多,再住在山上,一来地方狭小,居住不便,二来来往也颇为困难,纵然南疆百姓普遍比中土人氏身强体健,却也不会有人愿意天天爬山锻炼身体的。
由此逐渐有人开始迁到山下居住,由少变多,日久之后,整个山寨中的人渐渐都迁移下来,随着四族贸易兴盛,往来商旅更加频繁,规模也日渐扩大。山头上的那个山寨,便日渐荒废,只有天水寨这个名称,却是一直保留了下来。
此刻天色刚刚变暗,街上行人依然不少,来来往往,周围嘈杂一片,各族语言不时响起,与来时古道上的冷清截然不同。坐在小白肩头的小灰大感有趣,猴头转来转去,四处张望,吱吱叫个不停。
三只眼的猴子,毕竟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街上行人瞩目,更有几个穿着南疆部族服饰的小孩,嘻嘻哈哈跟在二人身后,拚命向小灰做鬼脸,逗弄着小灰。
小灰性子本就贪玩,一时兴奋起来,尾巴晃呀晃的,就要跳下去玩耍,幸好鬼厉哼了一声,一把将它拖了过来,抓在手上。小灰无奈,知道跑不掉了,只得爬上鬼厉肩头,冲着后头小孩吱吱乱叫,也做同样鬼脸回去,惹得那些小孩更是兴奋异常,嘴里唧唧喳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哈哈乱笑,想来多半也是大感有趣。
鬼厉眉头轻皱,心中微微有些烦闷,却不是为了小灰贪玩,而是隐隐有其他顾虑。
他转头向旁边悄悄看去,只见小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那群小孩和小灰嬉闹,粗布麻衫,却又哪里遮盖得了她柔媚入骨的美丽。
不要说是在这南疆边陲,便是走到中土世界,以小白这数千年修行而化作的人形,那在精巧秀美的容貌之下淡淡散发出的柔媚之意,一颦一笑,也无人可比。
果然,在一片孩童嬉闹笑骂声中,越来越多的人看了过来,人们的目光,很自然也很迅速地,从猴子的身上移到了那个粗布麻衣也难以掩饰美丽的女子身上。
刹那间仿佛无形的声波蔓延开去,众人为之侧目,而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的那个女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看她一直微笑的模样,竟颇为喜欢这种感觉。
鬼厉大感头疼,如此招人耳目,绝非他的本意,他寻思着是否赶快找个地方先住下,明日早早起身,前往七里峒办正事。
只是,仿佛注定了他的想法无法实现,人群中走出三人,高大、粗鲁、虎背熊腰,说着半生不熟、夹杂着地方特色的通用语言,开始调戏小白。
流氓甲:“呃,黑(这)个……这个女人真漂亮啊!”
小白嫣然一笑,用手轻拂脸庞,说不尽的柔媚,道:“是吗?”
刹那间围观人群哗然一片。
流氓三人大喜,流氓乙敞开衣襟,露出一副好身材:“小妹妹,跟我吧!我让你吃辣的……喝香的!”
围观人群中许多人登时笑了出来,小白向旁边站着的鬼厉看了一眼,脸上笑意不减。
流氓丙嘲笑流氓乙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吃辣喝香吗,那个是吃香喝辣!”说罢转头对小白道:“小妹妹,我家有良田万亩,你跟着我,包你……”
他话说到一半,一时竟说不下去,只见小白脸上笑意更浓,仿佛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媚意,眼波如水,似要淹死他一般。
她的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鬼厉身旁,柔声道:“我可是有相公的人了。”
周围人群,又是一阵哗然。本来已经爬上鬼厉肩膀的猴子小灰,“嗖”的一声从鬼厉肩头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
过了片刻,小灰突然趴在地上,用猴掌在地面上拚命捶了起来,咧嘴吱吱大笑。
鬼厉阴沉着脸,默然站在那里,感觉流氓三人六道凶狠目光,充满敌意向他看来。
片刻之后,流氓冲了上来,看来“拳头里出老婆”这句南疆谚语,果然千百年下依然生机勃勃,为南疆民众所奉行。
“砰!砰!砰!”
三声响,三条人影飞了出去,撞到路边墙上,然后重重落下,大声呻吟。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鬼厉淡淡道:“我们去找个地方住下吧,明日清早再走。”说罢向前走去,趴在地上的小灰两三下追上,蹿上他的肩头,嘴里吱吱笑个不停,转头还对小白做了个鬼脸。
小白微微一笑,跟了上去,走到鬼厉身边,忽然低声道:“你看我被关了三百年,原来还不算老吧?”
鬼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第三十五章 寒夜
南疆边陲,与中土风俗大为不同,多少年下来,虽然地处偏僻,毕竟与中土还有交流。南疆一带出产的皮毛、矿石等等特产,也向来在中原有极佳的声誉,吸引了不少中土商人前来交易。
久而久之,南疆原本根本没有的客栈,也在中土商人的影响下,在最热闹的几个城镇之中出现了。
鬼厉和小白现在处身的,就是这么一个客栈,名字直接就是用本地的名称:“天水客栈”。
进到客栈之中,很明显可以看出桌椅摆设,很是受了中土文化影响,不过老板和伙计可都是本地的壮族人。壮族在南疆之中,人口最多,相对生活也较为富裕,受中土影响最深,其他各族依然坚持狩猎为主的生活,壮族中已经渐渐开始农耕经商。
虽然如此,壮族民风却较为平和,大部分族人少了那一份悍气,所以在势力上反而还不如人口少于他们的苗族强盛。
鬼厉与小白坐了下来,早有伙计过来接待,这时天色渐晚,客栈中却没有多少客人。这伙计看模样服饰,也是南疆壮族之人,不过多半是在这里干得有一些时日了,话也说的颇为流利。
“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吗,本店这里还有干净的房间,价格最是公道,远近闻名。”
鬼厉点了点头,道:“给我们留两间干净的房子,我们住一晚上。”
伙计笑着点头,然后道:“两位客官,应该还没有吃饭吧,可要点些什么饭菜吗?”
鬼厉肚子倒是不饿,不过看了看小白,还是决定要一点吃的东西,开口道:“嗯,你给我们来两碗饭,再来几个……”
“呃!”坐在一旁的小白突然开口,面带微笑,道:“你这里可有‘土闷黄雀’?”
鬼厉一怔,向小白看去,那伙计也是一呆,不由得多看了小白一眼,道:“姑娘你莫非来过我们南疆吗,这道招牌菜,我们自然是有的。”
小白脸上笑意更浓,目光闪动,似在回忆什么,慢慢地道:“嗯,对了,还有‘三段蛇肠’、‘烤熊尾’、‘烤秋叶’、‘五小虫’、‘黑心果’”……
她目光闪烁,边说边想,开始速度还比较慢,一个菜名一个菜名地说,到后来越说越快,菜名更加离奇万分,绝非中土能有。
鬼厉愕然,店铺里非但那个伙计脸上笑容变成了张大嘴合不拢的尴尬表情,就连在远处算账的店铺老板也不禁走了过来。
小白大概在一口气说出将近三十个菜名之后,这才停下歇了歇,转头对老板和伙计笑道:“这些菜式,你们这里有吗?”
老板和伙计面面相觑,半晌那老板干笑一声,道:“姑娘你果然见多识广,你刚才说的这许多菜名,无一不是南疆特产的有名菜式,只是其中有许多材料不算好找,本店除了土闷黄雀之外,只有黑心果和烤熊尾这两样能够做出,抱歉之极。”
小白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遗憾神色,随即笑道:“那就先烧这三样菜吧!”
老板和伙计连忙答应一声,忙碌去了。小白媚目一转,望见鬼厉正看着自己,嫣然一笑,道:“几百年了,我也不知怎的,突然特别想尝尝当年的风味。你来过这里,可曾吃过这些菜式?”
鬼厉摇了摇头,往昔他来到南疆,满腹心事都是为了找寻黑巫族以救治碧瑶,如何有心顾及这些口腹之欲,一般就是在荒郊野外随便对付了事。这一次若不是情况特殊,要躲避焚香谷四处遍布的追兵,加上小白毕竟乃是女子(虽然是个千年妖精……),总不好夜夜露宿荒山野岭,所以才进了市镇。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土闷黄雀我大概可以猜得出来,黑心果是什么?”
小白笑道:“此乃南疆特有果子,外表翠绿,肉白嫩,但肉心却为黑色,用油锅炸食,味道大是鲜美。”
鬼厉皱了皱眉,又道:“那道烤熊尾,又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黑熊的尾巴?我往昔听过熊掌熊胆,还没听过熊尾也能入菜?”
小白微笑道:“此熊非彼熊,南疆特有一兽,叫做长尾熊,个头远远小于我们熟知的黑熊白熊,但肉质鲜美,远在它们之上。尤其一条长尾更是精华所在,在南疆本地,大是有名呢!”
鬼厉默默无言,小白看了他一眼,忽地道:“奇怪,看你平日对什么事也不怎样关心,怎么一提起这菜式来,却有几分兴趣呢?”
鬼厉一怔,半晌无言,他自小在青云山大竹峰上长大,不久即开始下厨,对厨艺一道,倒还真有几分天赋和兴趣。若是在普通人家,只怕他也就成了个厨子,多半还能混出个小小名堂来。只是如今……
鬼厉轻叹一声,忽然间意兴索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小白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眼中柔光闪动,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有小灰还是那么不安分,东张西望,有一声没一声地低低叫着,似乎期待着什么。
※※※
夜深人静,热闹了一天的天水寨在入夜时分,也渐渐沉静下来。
天水客栈共有两层,二楼就是客房。鬼厉留心观察,今晚只有他和小白二人留宿,看来这里虽然热闹,但眼下时节,天下纷纷大乱,并没有几个中土商人前来南疆。而南疆本地族人,一般却是不住店的。
小白的房间就在鬼厉房间的隔壁,用木板隔开的墙壁,并没有多少隔音效果,隐隐听到隔壁轻微的笑声和吱吱吵闹。
猴子小灰又跑过去找小白玩耍了,虽然现在小灰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会跑回来和鬼厉一起,但小白也不知道怎么搞得,似乎和小灰特别要好,现在小灰没事都喜欢黏着这只千年妖狐。
鬼厉在房间里躺了一会,许久没有在客栈里住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他却还是没有睡意,心中不由得有些烦闷,便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户旁边,推开窗向外望去。
与白天不同,此刻南疆的夜空之中,乌云渐渐散开,虽然云层依旧,但从那缝隙之中,却悄悄地露出了一丝月光。
月光清辉,如霜如雪,幽幽然洒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悠悠尘世,众生沉睡,四野静无人声。只有不知名的街道角落,传来低低的虫鸣声,声声凄切。
黑暗笼罩大地。
凭窗远眺,千山万里,夜空深沉。
在南疆这般凄凉孤寂的夜色下,忽然间,往事如潮,泛上心间。
曾几何时,那个偏僻村落的小童,沉沦在红尘翻滚的波涛中,随波飘荡。偶一回头,身边竟没有一人相伴。
人生真是寂寞呀……
月下男子,低首无言。
※※※
“咝!”
远远的一声破空声音,悠悠传来。
鬼厉抬头,双眉微皱,只见天边一道轻芒,如夜空中掠过的流星一般,划过天际,越过天水寨的上空,向西方落下。
而在它后头,竟还有三道光芒,紧追不舍。
鬼厉如今是何等眼光阅历,自然一眼便看出这四道光芒正是修道中人御空飞行,只见这四道光芒在夜空云层里前后追逐,虽然后面三道光线始终追赶不上前面那道光线,但逃跑之人却也无法摆脱追逐。
片刻之后,最先的那道光线,从天空中落了下去,看那方位,正在天水寨的西南方向。
随后,追踪的那三道光线也落了下去。
鬼厉沉吟片刻,只是觉得今晚心绪不宁,实不愿再独自一人站在此处,遂右手一挥,悄无声息地化作青光,向那四道光芒落地之处飞去。
在他身影越变越小之后,“吱呀”一声,鬼厉旁边房间的窗子,也被人推开了。小白抱着小灰,向鬼厉飞去的方向眺望着,片刻之后,鬼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小白脸色沉静,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中光彩,却是异样闪动。
※※※
鬼厉一路悄无声息地飞驰,不久就发现那几道光影落下之处,就是天水旧寨的所在,那个如今已经荒废多年的山头。
就在他刚刚进入山寨的时候,一声沉闷的低呼,从前方传来,随即一声怒吼中夹杂着另一人熟悉的笑声传来。
鬼厉立刻皱起眉头。
这笑声柔媚入骨,隐隐有惑人心意的力量,正是金瓶儿的声音。
鬼厉迟疑了一下,将身体隐藏在黑暗的角落,缓缓向前掠去。
静谧无人的街道上,残垣剩瓦,一片凄凉景色。
这时候天色又清朗了几分,云层渐渐散去,月光渐渐明亮,将山寨照得有了几分光亮。
金瓶儿脸上依旧挂着她永远不变的微笑,笑吟吟地站在街道正中,面对着她身前的一个正怒目而视的年轻男子。这个人,却也是鬼厉所认识的──焚香谷的弟子李洵。
在他身后街道之上,还有一个倒在地上的焚香谷弟子,看样子是刚才被金瓶儿所伤,从左胸开始直划而下,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无力地呻吟着。
鬼厉的目光,在这三个人身上转了一转,片刻之后,目光完全落到了最后一个人的身上。
凄清夜里,荒凉街道,金瓶儿身后残留的一栋荒废小楼,有一个女子一身白衣,背负长剑,站立于屋顶之上,临风而立,衣裳徐徐飘动。
雪一般的肌肤在月光清辉之下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苍白的绝美女子。
这夜色,这月光,原来是因为她才这般明亮的吗?
陆雪琪!
熟悉的明眸中,倒映着是谁的影子?
鬼厉怔住了。
黑暗中,他静静眺望着出尘一般的女子。整个尘世的风霜,十年的岁月,仿佛根本不曾沾染她丝毫。
※※※
“妖女!”李洵英俊的脸上满是愤怒之色。
他和陆雪琪一前一后堵住了金瓶儿,但在落地的时候,这魔教妖女突然发难,将他身后那个焚香谷弟子先以“惑心之术”蛊惑,随即以紫芒刃伤之。若不是李洵出手,只怕这弟子就此丧命。
只不过,李洵此刻更关心的,却有其他的事:“你到底将我燕虹师妹如何了,快快将她交出来?”
金瓶儿微微一笑,目光突然飘忽,有意无意地向李洵身后黑暗处,鬼厉藏身地方瞄了一眼,道:“你也说了,那个是你的师妹,又不是我的师妹,我又如何知道?”
“呸!”李洵神情大是愤怒,显然很是关心师妹,怒道,“若非上官师叔明眼察觉,我们还被你这个妖女蒙在鼓里。你故意杀戮我焚香弟子,这笔仇定然要你偿还。你若识相,趁早将燕虹师妹好好地交出来!”
“哎哟!我好怕啊!”金瓶儿用手拍着心口,但脸上笑意盈盈,哪里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反而是柔媚之色又重了几分,柔声道:“你们好歹也是正道门下,怎么可以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呢?”
一声冷哼,却是从背后的陆雪琪处发出。
李洵向站立在高处的那个美丽身影望了一眼,面色一沉,对金瓶儿道:“妖女,你再冥顽不悟,我就不客气……”
一个“了”字还未出口,金瓶儿忽然媚笑一声,右手袖底紫芒突盛。
李洵顿时凝神戒备,这妖女诡计多端,法宝紫芒刃锋锐无匹,委实非同小可,刚才一劈之下,身后的师弟虽然受她惑心之术影响,但多年修炼竟不是她一合之敌,可见其道行之高。
只是李洵向来自傲,本身修行亦高,虽然警惕,却无丝毫怯意。
况且远处还有一个绝世美人冷冷注视,他自从十年前初见之后,对陆雪琪便心仪许久,也绝不能在美人之前丢了面子的。
他正要凝神对敌,却不料诡诈的金瓶儿竟只是一个虚招,忽地身形一顿,身化紫芒,竟是人刃合一向背后的陆雪琪攻去。
眨眼之间紫芒逼近,陆雪琪面色如霜,“铮”地一声锐响,仙气万条,蓝光四射,天琊神剑霍然出鞘,横在胸前。李洵在背后看在眼中,心中莫名一急,驭剑追了上去。
不料金瓶儿紫芒刃甫与天琊接触,整个人却借势而退,快如闪电般退了回去,正好从李洵身下退回。李洵吃了一惊,一时竟停不下身子回追,而陆雪琪待要追赶,却又被李洵挡住,只得将身形压了下来。
二人同时看去,只见金瓶儿飞去的方向正是刚才李洵站立之处,那里还有一个受伤倒地,惊惶失措的焚香谷弟子。李洵大惊失色,刚才他一心想要在陆雪琪面前表现,竟忘了身后师弟已经没有丝毫抵抗能力,此刻后悔万分,大吼一声,身形如电,全力回追。
陆雪琪亦跟在他的身后,向金瓶儿追来。
转眼之间,金瓶儿已到了那焚香谷弟子身边,忽地脚尖一挑,将此人身体整个踢起,向后飞去,李洵连忙接住,不料触手即是鲜血,转眼间衣袍都被染红。
金瓶儿这一脚,已然将这年轻弟子的性命断送了。
李洵眼中要喷出火来,只在这片刻迟缓间,陆雪琪已越过他的身子向金瓶儿追去。而金瓶儿此刻身影,正好掠过了那个黑暗角落。
低低地,在那么一瞬间,金瓶儿的声音悄悄急促传来:“帮我挡住那个女子。”
黑暗处,那人哼了一声,不屑之意明显得很,而且身形欲动,显然不欲参与此事。
不料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金瓶儿忽地急促但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出来:“七里峒!”(注1)
这三个字,如闪电一般将鬼厉将要飞起的身子硬生生打了下来,只见金瓶儿眼中脸上,满是神秘笑意,瞬间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而片刻之后,陆雪琪白色的身影,追踪而来,就在眼前。
有谁知道,那一个瞬间,闪过脑海的是谁的身影呢?
青光浮起,陆雪琪一直冷若冰霜的脸色瞬间动容,几分疑惑,几分迷惘,几分欣喜,还有几分愤怒!
锵啷……
天琊与噬血,蓝色与红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远远飘荡开去。
李洵从陆雪琪身旁掠过,追踪金瓶儿而去,毕竟金瓶儿才是更重要的对象,特别是在她杀害了同道而来的那位师弟之后。只是,他人在半空,悄悄回首,望着那条荒废街道之上默默对峙凝望的一男一女,眼底深处闪过的那丝火焰,却是那般毒热。
远处,传来了金瓶儿的笑声,柔媚中带着一丝戏谑,鬼厉听在耳中,默默无言。
月光如水,洒在这荒凉山头,寂寂街道。
身前女子,白衣若雪,手中长剑,亮如秋水。
明眸之中,深深望着的人,却又是谁?
※※※
注1:七里峒,历史上苗人最大的聚居地,因为传闻有七里之大之广而得名。何时开发已不可考,毁于元末明初官兵围剿。传说此地易守难攻,只有一条狭窄通道连接外界,向来是苗人世界的精神支柱。
如今具体地址已难以考证,但查阅资料,似乎在1983年广西合阳(和阳?)发现一“大坪乡”,周围地形与之极其相似,附近山头有“犬神洞”,内有苗人崇拜之犬神状巨石,怀疑应该就在此处。
另注:犬神,苗人传说,官兵深夜突进,苗人皆睡,山顶一石犬忽然放声大吠,惊动族人,遂合力抗敌,全族得救。自此供奉犬神,岁岁香火不断。
第三十六章 深痕
四周一片安静。
夜色深深,正是凄凉时候。
长街寂寂,明月悬挂天际,清辉洒下,将伫立在荒凉街道上的两个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是什么样的情绪,似万千言语缠绕心头,只是面对了,却无法开口。
深宵寂寞的风,轻轻吹动衣衫。
陆雪琪手中的天琊,闪烁着幽幽的蓝色光芒,慢慢地垂下,收回。
鬼厉沉默着。
陆雪琪凝望着面前这个男子。月光下,鬼厉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没有动手,没有厮杀,更没有受伤流血,可是不知怎么,他每一次面对着这个美丽女子,在她眼眸注视之下,总有着莫名的情绪。
清冷如雪的绝世容颜,仿佛依稀是当年初见面时,那一个高高在上的清艳女子。
只不知,曾几何时,她眼中有了自己的影子。
“刚才那个女子,可是合欢派的金瓶儿吗?”陆雪琪忽然静静地道。
鬼厉怔了一下,默默点头,道:“是。”
陆雪琪望着他,眼底深处似有光芒闪烁,淡淡道:“你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鬼厉立刻摇头道:“没有,我与她毫无瓜……葛。”他的声音忽然变低,感觉到自己情绪上有一丝异样,仿佛是要解释什么。
但陆雪琪眼中的异光已经消失了,像是肩头有什么压力突然解脱一般,连脸色也似乎柔和了一些。
只是,两个人之间,依然还是隔着老远,就像一条深深的鸿沟。
月光如水,流连在这条荒凉街道。
远处金瓶儿和李洵追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偌大的山寨之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们是誓不两立的正邪双方,但无论哪一个人,此刻都没有意思动手厮杀。冷冷清辉中,陆雪琪忽然道:“你……能陪我走走吗?”
鬼厉抬头,眼中有一丝讶色。
※※※
缓步走在这荒废街道之上,夜色深深,月光如水。
街道两侧尽是些残垣断壁,残破不堪。夜风吹来,这远离故乡千里万里的异乡山头,幽静之中,仿佛有淡淡温柔。
两个人并肩走着,却还是离开了三尺之远,有意无意间,他们似也在隐隐避讳什么。
只是这样凄清的夜色里,又怎不让人心绪缠绕?
淡淡幽香,在风中,在身旁,若隐若现地飘荡着。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人当初在青云山七脉会武中的第一次比试?”
陆雪琪突然打破了沉默,静静地道。
鬼厉身子一顿,心中有些惊讶,在他印象之中,陆雪琪绝非多话的人。可是,今晚的她却似乎有些奇怪。
虽然如此,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就能够用出神剑御雷真诀,实在是了不起。”
陆雪琪向他看了一眼,淡淡道:“但是那场比试,其实是我输了。”
鬼厉沉默,随即低声道:“那时候你无论道法修行都远远在我之上,其实我……”
“是我输了。”陆雪琪面上露出了一丝黯然,轻轻道,“其实我当时就知道,你是在最后关头,故意收手的。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好胜之心,那时竟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兴高采烈的师父师伯他们说出真相。”
鬼厉笑了笑,道:“这些小事,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记在心上?”
陆雪琪抬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明月,默默出神。她的美丽,在月下如皎洁绽放的花。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就记着你了。”她轻轻地、幽幽地道。
鬼厉身子一震,猛然抬头,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从一向冷若冰霜的陆雪琪口中,会吐露这般的言语。那个清丽女子在月光中的美丽身影,却分明就在眼前。
他的心中,忽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悄悄而来的灾噩,在前方静静等待。他感觉得到,却再也逃脱不了。
“到了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空桑山死灵渊下,与魔教中人厮杀,与阴灵妖魅缠斗,你不顾性命护我救我,我也就一般对你了……”
她这般轻轻说来,声音飘忽似有那么一丝不真切,鬼厉,不,仿佛这一刻他再度变成了曾经的张小凡,过往的岁月,一一在眼前浮现。
只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我们身陷绝境,垂死挣扎,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害怕过,当时若是就那样和你一起死了,我──”
她转过身,面对着这个男子,眼中有从未出现的光彩,有从未出现埋在深心的万千柔情,甚至在她如雪一般的肌肤,也透着淡淡的粉红,有动人心魄的美。
“……我也心甘情愿!”她慢慢地说着,却是斩钉截铁一般的坚定。
夜色正好!
晚风轻扬!
※※※
面对面的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
鬼厉心中乱作一团,万千思绪念头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在一片杂乱的汹涌潮水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大声呼喊:
碧瑶!
瞬间,他从头直冷到了脚,冷了血,冷了心。
陆雪琪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将他脸上容颜神情的变化,一一都看在眼中。起初迷惑、继而迷惘,也许还有一丝惊慌,最终突然变得冷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冷漠!
只是她眼中柔情,却不曾稍减了半分,依旧低声说着。
“到了后来,流波山、通天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渐渐变化。直到最后,通天峰上,诛仙剑下,那位碧瑶姑娘替你挡了那一剑之后,我就知道,你再也无法回头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满是苦涩,幽幽地道:“你真的,也没有再回头了。”
鬼厉暗暗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他用力呼吸,紧紧咬着牙关,让自己的冷漠不要瞬间崩溃。
只是……只是……
只是他又如何能够冷漠地面对这个女子?
“你这又是何苦?”他低低地道。
陆雪琪凄凉一笑,目光迷离,月光下的身影,萧索而美丽。
“我不后悔,十年了,我心中还是记挂着你。如果可能,我情愿放弃一切,跟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可是,终究是不可能了!”
她咬着唇,低低地,慢慢地重复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然后,抬头!
她的唇那般的白,脸上的肌肤更是透明一般,只有目光,亮得就像此刻的寂寞月光。
“青云门养我育我,师父更是疼我爱我教我,我无论如何不能背叛青云。”
“今天对你说了这些,便是要你明白我的心意,然后在你面前,斩断我这十年痴心妄想!”
她白皙的手,紧紧握着天琊,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些话语。
每一个字,都似利刃,落在了鬼厉的心头。
可是他沉默不语,什么也没有说。
深深,凝望!
这个刻骨铭心的男子啊!就站在身前,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天琊,出鞘!
闪动着蓝光的优美弧线,在半空中闪烁而过,在鬼厉的身前,划下!
荒废的街道之中,两个人的中间,就在鬼厉身前一步之远,划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隔开了两个人!
月光正凄凉,夜色已苍茫!
她白衣若雪,无风飘舞,恍若仙子,明眸之中,千般柔情万般痛苦,都只在深深心间。
“今晚别后,他日再见,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连她的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十年以来,我痴念之余,便在后山舞剑,”她幽幽地道,“今晚,就让我舞最后一次吧!”
※※※
铮!
天琊神剑发出如凤鸣清音,直上九天。
白衣若雪的女子,飞身而起,在凄凉美丽的月光中,如降落俗世凡尘的九天仙子,痴狂而舞。
那剑光幽幽如梦,舞尽千年残情。过往岁月,慢慢浮现,悠悠而过。
是谁在轻声叹息,是谁双眼朦胧?
剑光如雪,伤了是谁的心?
她痴狂!
她独舞!
有风起,云渐开。
残垣断壁纷纷散。
乱石四处走,尘土飞扬,风声凄切。
她身影飘荡,如在风中浮沉,四面八方风云汇聚,天色又暗。
只剩下,清影幽幽飘荡!
是什么在心中悄悄嘶吼,是什么在胸膛冲动呼喊?
他不能、不能、不能……
身子颤动,也许要向前走去吧?
那脚步抬起,就在空中,眼看要跨过地上深痕。
风呼啸,影如霜!
剑如秋水,从天而落,锐响声中破空而至,却又嗄然而止,停在他的身前眉尖。
刚才还漫天呼啸的风声,渐渐安静下来,四处滚动的乱石,慢慢停下。天色又开,月光复明,清辉如水。
陆雪琪的绝世容颜,就在他的眼前,如冰如霜,只有那一双明眸之中,似还有淡淡情怀,温柔若水。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中间的那一道──深痕之上!
天琊神剑的寒意,仿佛从剑尖隔空传来,凉遍了身子,让他从迷离梦中,陡然醒来。
她的容颜,美得不似凡人。
鬼厉的脚步,停在半空,慢慢地,慢慢地──
收回!
陆雪琪握剑的手,慢慢地垂下了,那个人的身子,终于还是从这条深痕之上,悄悄退了回去。
然后她笑了……
笑容像是前世今生都盛放在夜色中灿烂的百合花!
可是片刻之后,她皱眉弯腰,轻轻地一声呻吟,吐出了一口鲜血。
点点殷红,洒落在她白色衣裳之上,像鲜艳而妖异的花儿。
她还是笑着,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子,转身,驭剑,飞起,化作白光,划过夜空,在寂寂明月下,消失在天边夜色中。
只剩下,一个孤单男子,默默看着身前街道上,那一条被染红的……
深痕!
※※※
黑暗中,九尾天狐抱着小灰,远远地望着街道上发生的一切。小灰仿佛有些不安,在她怀里动了一下。
小白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小灰安静了下来,眼睛却一直盯着主人那萧索的身影,一刻也没有放松。
也不知道鬼厉在深痕之前站了多久,他就这般站着,一直站着,一动不动。
小白似乎也很有耐心,在黑暗中安静等待,此时此刻,就连一向好动的小灰,也变得特别安静起来。
终于,鬼厉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很费力一般背过身子,转过头来。远远看去,这个男人的脸色竟然如同死灰,憔悴无比。
小灰的身子,又不安地骚动了一下。
远远的,仿佛鬼厉口中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他茫然抬头,终于缓缓离开。
待他走远之后,小白带着小灰走了出来,来到街上那道陆雪琪用天琊神剑划下的深痕前。
她默默凝望,半晌叹息。
“这世间情爱,真是让人断肠啊!可怜这两个人,这般出色,却像是傻瓜一般。”
“吱吱,吱吱!”尖叫声起,小白一怔,却是猴子小灰不愿意了。
它从小白身上跳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地上,恨恨地不说话,还学着人生气的样子,将双手环抱胸前,两腮鼓起,气鼓鼓的模样。
小白失笑,低声笑道:“你是不喜欢我说你主人是傻瓜吗?”
小灰连连点头,吱吱叫了几声,眼睛眨呀眨的,虽然还是一股气愤模样,但长长的尾巴却悄悄折了回去,在小白的脚踝上轻轻缠住。
小白微笑着摇了摇头,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猴子脑袋,随后目光渐渐飘远,怔了许久,半晌轻轻道:“其实你又怎会知道,我千百年间的愿望,也不过是想当一回这样的傻瓜,然后也有个傻瓜好好对我待我而已的。”
“如果那女子真的要断情绝义,那一剑早就刺下了,我看最后,她虽然用剑指着鬼厉,心中其实不知有多盼望鬼厉不顾一切就跨了过去。”
“只是,若是鬼厉跨了过去,他也就不是鬼厉了……”
“在他心中,终究还是有个碧瑶吧!”
小白低声地说着,小灰似懂不懂,用手抓了抓脑袋,三只眼睛茫然盯着小白。
小白又是怔了片刻,忽地一笑,回过神来,伸手将小灰抱起,微笑道:“算了,他们的心结,总是要靠自己才能解开的。再说了,将来的事,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你说对不对,小灰?”
小白把小灰举起身前,微笑问道。
小灰尾巴在空中晃呀晃的,“吱吱吱吱”叫了好几声,摇头晃脑的样子,却也不知道它到底明不明白?
第三十七章 追踪
焚香谷。
天香居。
这里是焚香谷深处一个安静的地方,紧紧靠着山脉而建。三面被高耸的围墙包住,只有正门虚掩,让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景。
尽管焚香谷这几日发生了巨大的变动,但在附近依旧没有焚香谷弟子出没,因为此处正是焚香谷谷主云易岚的居所,他的闭关之地。
自从云易岚闭关之后,此处就禁止一切焚香谷弟子进入。焚香谷弟子更是将此处防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而能够进入天香居的,除了一直被云易岚深深器重的上官策之外,只有他的亲传弟子李洵。
至于其他包括长老一辈的如吕顺等人,一样是被禁止出入的。
就是在焚香谷玄火坛被人潜入,放走镇压三百年之久的九尾天狐,传说中焚香谷的镇谷之宝玄火鉴重新出现的情况下,云易岚竟然也不曾出关,只是让上官策主持大局。
他在那个小院之中,究竟闭得是什么关?
这个疑问,不时萦绕在许多焚香谷弟子心头。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上官策在清晨微带湿润的空气中,轻轻推开了这扇门,走了进去,然后将门关上。
出现在眼前的,是他早已熟悉的小院,几株菩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除了中间一条小道,周围都是青青绿草。除此之外,更无一物。
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领袖人物,住处却如此简单。
小道尽头,有一间白瓦灰墙的两进小屋,靠山而建,桐木做成的门漆成紫色,一样是虚掩着。
上官策走了过去,将门推开,再关上。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仿佛尘世的纷扰都被他举手之间,关在了屋外。
房间里,并没有人,只摆着几件简单家俱,桌椅之上,似还有薄薄灰尘。
上官策定了定神,径直走到里屋,来到一个柜子旁边,拉开左边的抽屉,把手伸进去似乎转动了什么,片刻之后,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整面墙壁,缓缓向右边退去,露出了坚硬的山壁岩石,和中间开凿出来的仅容一人行走的暗道。
上官策没有犹豫,走了进去,他身影消失在暗道里面不久,这扇门又缓缓合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这条暗道并不长,他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一个与刚才外面里屋差不多大的石室。石室中空无一物,却有一面屏风,横在中间,挡住他的目光。
从屏风后面,传出一个苍老之极的声音:“是上官师弟吗?”
上官策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屏风还有四、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恭声道:“正是,师兄,你的身子还好吗?”
出声之人看来就是名动天下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了,只不知道为何,往日与青云门道玄真人、天音寺普泓大师齐名的这位正道巨擘,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精气涣散、中气不足的垂死老头。
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淡淡道:“我的身子?还好得起来吗,就这样吧,慢慢等死就是了。”
上官策脸上神色一动,表情大是复杂,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云易岚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截断:“事情怎么样了?”
上官策沉吟片刻,道,“大概查出来了,出事那晚暗中挑动鱼人的,是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想来她是因为在死泽之中,合欢派门下被鱼人所杀,所以辣手报复。”
云易岚在屏风后面沉默了片刻,声音忽地沉了下来,道:“那她对我们暗中谋划的大事,可有察觉?”
上官策身子忽地微微一顿,只这片刻间,那个屏风后面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威严。
“依我看来,还没有。”
“那就好,”云易岚明显松了一口气,道:“否则事情泄露出去,多年心血,不免功亏一篑。”
上官策点头道:“师兄放心就是。”
云易岚顿了一下,道:“那个潜入玄火坛放走九尾天狐妖孽的人,查出来了没有?”
上官策道:“昨晚李洵师侄与柯如晦在天水寨附近追踪到金瓶儿,听他今早回来诉说,魔教鬼王宗的鬼厉也现身那里,出手暗算,并导致柯如晦被袭而死。幸亏昨晚前来南疆代表道玄真人探问师兄的青云门陆雪琪半路路过,施以援手,这才得以摆脱二妖人夹攻。”
“鬼厉?”云易岚的声音停了一下,道,“莫非就是十年前那个叛出青云的张小凡?”
上官策点头道:“正是此人,当年青云山一战轰动天下,张小凡叛出青云,短短十年间道行突飞猛进,如今已是鬼王手下的第一号大将了。”
云易岚哼了一声,道:“道玄老家伙年纪大了,脑袋也有些糊涂,有这般人才却不能用。”
上官策笑了笑,随即道:“李洵师侄回来说道,他怀疑那晚潜入玄火坛内搞乱的人就是鬼厉,而要救出九尾天狐,没有我们焚香谷秘传的咒术,就只有用万火之精的玄火鉴才能解开玄火链的禁锢。依他看来,只怕玄火鉴就在鬼厉身上。”
云易岚沉默了一会,忽地道:“你怎么看?”
上官策隔着屏风,脸色变了变,片刻之后恭声道:“我也认为大有可能。”
云易岚的声音,从屏风后面悠悠传来,道:“当年我与道玄老道见面时候,他自诩名门正派,向来抱着宁放过、不杀错的念头,并以此向我夸赞,你还记得吗?”
上官策一怔,不知道云易岚为何突然提起这久远之事,但也只得点头道:“不错,那时我也在师兄身边,记得清清楚楚,道玄真人的确是如此说的。”
云易岚淡淡一笑,道:“可是我看十年之前,青云山通天峰上,他用诛仙古剑劈向那个叫做张小凡的弟子时候,又是什么心情呢?只怕早已是宁杀错、不可放过了吧!”
上官策默然无言。
云易岚低低笑了一声,随即道:“你去吧!此间事情,还是由你主持好了。”
上官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鬼厉那边……”
云易岚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屏风后面传来。
“宁杀错,不放过!”
上官策脸上肌肉一动,随即点头,道:“是。”
说罢,转身而去。
不久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暗道之中,片刻后低沉的机关声响起,显然是他开了暗门出去了。
寂静的石室中,云易岚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苍凉,又似有一丝嘲讽之意:“你把什么念头,都推在洵儿身上,说是他推想的,以为我不知道吗?三百年前你失职丢了玄火鉴,可是三百年后,师弟啊!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呀!”
“呵呵,呵呵……”
苍凉而萧索的笑声,在生冷的石室中,缓缓回荡着。
※※※
离开了天香居,上官策走出了那扇门,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沉吟片刻,便向外面走去,七转八折,来到了一处看去颇为雄伟的殿堂面前,牌匾上挂着三字——
山河殿。
这名字配着这座高大雄伟的殿堂,倒真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焚香谷先人建造这一座殿堂用来会见客人的时候,心里也想着有朝一日,冠绝天下的滋味。
上官策在心中这般想着,慢慢走了进去。
殿里面有人坐着,除去一旁站立的焚香谷弟子外,这里的客人主要都是前来问候的正道中人,大致有十几人不等,李洵在一旁相陪。
在上官策的眼中,其中最重要的,其实也莫过于坐在最上头的两个人。
陆雪琪。
法相。
这两个当今两大名门巨派的出色弟子,自是代表了他们的师门,所以年纪上虽然不如其他一些老人,但位次却反而在前。
法相依然是月白僧袍,一脸和蔼微笑,与李洵交谈,应对得体。
李洵与法相也算是相识许久,见面倒也有几分欢喜,言谈颇欢,只是谈笑之间,他的目光却不时向坐在法相身边的陆雪琪身上瞄去一眼。
上官策把这情形都看在眼中,这时众人看到他走进殿堂,都一一站了起来。上官策含笑回礼,走到上座,目光不期然也向陆雪琪和法相看了一眼。
这两人同时向他行了一礼,陆雪琪依旧默然,法相则是微笑道:“多年不见,上官师叔身体康健如昔,真是难得。”
上官策摇头呵呵笑道:“老了,老了,已经是不中用了。”说罢伸手请众人坐下。
他心中转过念头,这些年来,法相在天音寺和天下正道间的名声如日中天,各方无不认定他就是下一任天音寺主持接班人,所以此番他代表天音寺普泓大师前来,并不出人意料。
青云山方面,长门弟子萧逸才方是被道玄真人最看重的年轻弟子。当然陆雪琪这些年来风头也十分强劲,加上她绝世美貌,更为天下修道中人所津津乐道。
上官策心中念头转动,暗中猜测青云门派出陆雪琪来,莫非有什么其他用意,但面上不会表露出来,一切如常,微笑着对众人道:“诸位,在下上官策,在这里十分感谢诸位同道关心鄙派,前些日子火山爆发,乃是天地正常变化,托各位的福,谷内并未受到什么损害。”
法相微笑道:“阿弥陀佛,如此最好不过。不过有传言说,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云老前辈似有不测,我恩师普泓大师向来与云老前辈交好,便让我替他老人家前来问候一声。”
他此言一出,倒是说出了在座大多数人心中的念头,毕竟此间焚香谷动作古怪,尤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谷主云易岚却始终没有露面,着实令人奇怪。
一时众人纷纷附和,都把目光聚集到上官策身上。
上官策笑道:“其实不瞒各位说,我刚才就是从谷主的居所天香居过来的。”
众人“啊”、“哦”之声顿时发出,响成一片,上官策待众人稍稍平静,站起身来,向诸人一拱手,笑道:“诸位关怀美意,我已向谷主逐一禀报,云谷主心中感激万分。只是云师兄他的确是闭关正在要紧时候,不方面出来见客,失礼地方,还请诸位千万见谅。”
说罢,他微笑抱拳,在他身旁的李洵也站了起来,与他一道行礼。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法相站起,面带微笑,道:“既然上官施主都这么说了,想必云老前辈必定安康,我们也就放心了。此间实在是打扰了。”
上官策与李洵同时道:“哪里,哪里。”
法相向身边的陆雪琪看了一眼,却见身边这女子面无表情,几如寒冰,特别是脸色,苍白得透明一般,隐隐有一丝萧索。
法相心里苦笑了一下,知道陆雪琪天生面冷,当下只得把陆雪琪的话也替她说了,道:“云前辈身体康健,那就最好不过了。另外刚才李洵师兄说此次似有魔教妖人趁乱搞鬼,不知道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上官策沉吟了一下,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最爱落井下石,趁着天灾时候暗中下手,实在可恨。幸好我们防守严密,将他们逐出谷去,虽然说此事不能善罢甘休,怎奈我们一时找不到他们所在。焚香谷派出去诸多弟子,时至今日,除了一些小人物,便只有昨晚李洵师侄和陆雪琪陆姑娘追踪到了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可惜又让她给跑掉。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追查了?”
法相皱起眉头,众人也是说不出话来。魔教如今势力大盛,金瓶儿更是天下有名的辣手女子,一些道行低的正道之士,也未必就想惹她。
而焚香谷这边,因为种种缘由,其实也不愿其他派系插手进来。
当下上官策向李洵使了个眼色,李洵会意,踏前一步,拱手道:
“在下在这里多谢诸位好意,不过焚香谷竭尽全力,虽然耗费时日,也要追查此事,所以也就不麻烦诸位了……”
“且慢!”
忽地,一声冷冷话语,从他身边传来。
众人都是一怔,回眼看去,竟是一直沉默的陆雪琪。
这位在天下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清冷女子,面冷如霜,原本冷冷的目光中,此刻却隐隐有着淡淡的微光,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那些魔教妖人,”她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多半去了一处叫做七里峒的地方。”
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只有李洵身子一震,望着陆雪琪的眼神中顿时多了异样的神情。
“昨晚与魔教妖人斗法时,我与李洵师兄都听到妖女金瓶儿对……”她的声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即回复正常,道:“对魔教鬼王宗的鬼厉说道‘七里峒’三字。”
上官策眉头一皱,向李洵望了一眼,这个消息,李洵竟没有告诉自己。
大殿之上,一时众人目光都落到焚香谷等人身上,上官策心念转动,随即微笑道:“想不到陆姑娘倒有线索,既然如此,鄙人立刻就派人过去调查,至于诸位同道,其实倒也不必一定要去,毕竟此处乃是南疆,诸位又只是为了问候我们谷主而来。所以诸位心意,焚香谷心领了。”
众人一片应诺。
李洵在众人声中,悄悄站在上官策身后,向陆雪琪望去。昨晚他追踪金瓶儿,一来金瓶儿道行不低于他,二来金瓶儿向来诡诈,连番诡计,终于将他摆脱。待他气恼之下,想起陆雪琪还在那个天水废寨之中,与魔教鬼王宗的鬼厉对峙之时,便连忙赶回。
不料在半路之上,他就遇上了驭剑而回的陆雪琪,见面之后,他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时候的陆雪琪整个人似乎都像失了魂魄一般,面色苍白,一身白衣上更有点点殷红,斑斑血迹。
他惊慌之下,连声呼喊,这才将陆雪琪从奇怪的情绪中叫了回来,却也只是默默看了他两眼,就径直回到了焚香谷中。
这个清冷女子,与那个曾经和她同门的鬼厉,在荒废的天水山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激斗?是言谈?
李洵心中一想到此处,便一阵莫名怒火涌上。
他面色随着心意变化复杂,而这些,都没有逃过上官策和法相的眼睛。
这两个人,却也都一句话没说,面带微笑,言谈正欢。
最后,陆雪琪和法相二人留下来,与焚香谷派出的人一起前去七里峒,好好查看一番。
※※※
鬼厉和小白带着小灰,出现在马头山前。
望着这一座形似马头的高山,小白嫣然一笑,道:“传说这山上有一深洞,洞中有苗人信奉的犬神居住。这山脚有一条狭窄山道,仅容一人行走,走了进去,就是苗人聚居的七里峒了。”
鬼厉面无表情地向这座高山看了一眼,默默向前走去。从昨晚直到现在,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小白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转头拍了拍趴在肩膀上的小灰,微笑道:“那我们走吧。”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咧嘴而笑,忽地从她肩膀上跳下,三步两步跑前,嗖地一声蹿上鬼厉的肩膀,坐了下来,回头向小白招手。
小白微微摇头轻笑,跟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七里峒
狭窄的山道弯弯曲曲的,两侧坚硬的石壁之上,不时有突兀的岩石刺出,一不小心,只怕就要将脑袋撞了上去。
而石壁周围,许多地方还有水珠不断滴下,多的地方还汇聚成一个小小水潭。石壁上下,阴暗地方,还生了不少青绿石苔,让空气弥漫着一股湿润清冷的气味。
鬼厉和小白七折八弯,好不容易才拐出了这条不知有多月年头的山道,重见到天日。
这一天,阳光初升,一别前几日阴霾的天气,倒显得颇为晴朗。
刚从阴暗的山道中走出来,阳光照下,鬼厉和小白都不禁眯上眼睛,感觉到天空射下的光线,仿佛还带着美丽的圆环光晕一般,照在他们身上。
片刻之后,待眼睛适应过来,远处熙熙攘攘的声音也渐渐传到。
二人向前望去,只见眼前霍然开朗,在这一片群山环绕之中,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土地,出现在面前。
一栋栋一座座带着浓郁苗人风味的房屋拔地而起,或依山而建,或紧密相连。还有一道清澈小溪流,发源于前方深山,从这片世外桃源的土地上,蜿蜒流过。
不少苗人的房屋,就建立在溪流两岸。
而在水面之上,远远看去,苗人建造了三座桥梁,都不一样,一座乃是木桥,最是简单,两根巨木绑在一块,横倒在两岸之上,就算是一座桥梁了。
至于其他两座,都是石桥,却也更有风味。一座大石所砌,粗糙坚实,在水面不宽的溪流上平摆过去,再用厚重石板往上一搭,便是桥梁,正是南疆这里简单而实用的造桥方式。
最后一座石桥,却是小石所造,并且没有桥墩,是一座拱桥,每一个石块紧密相连,横空而过,飞越溪流,看去完全是中土的桥梁,竟会在此地出现,实在奇怪。
鬼厉将这些看在眼底,心中一动,但面上没表露出来。他和小白二人继续向前走去,人群渐多,也越发热闹。
四周大多数都是苗人土语,鬼厉听在耳中只觉得叽里呱啦,半天也听不明白一个字。
小白在他身边走着,向四周望去,之间周围遇到的苗人多向他们看,因为见是生面孔,便多看了几眼,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敌意。走了几步,她低声对鬼厉道:“看来这些年南疆这里倒是平和了许多。”
鬼厉一怔,不解其意,道:“怎么了?”
小白道:“当年我到此处的时候,普通苗人看到外人,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眼中更是警惕提防。那时五族族争激烈残酷,部族之间争斗不时而起,外人若是敢到这七里峒来,要是没有防身之术,多半便凶多吉少。不过看今天这个情况,这些年来,争斗怕是少了许多了。”
鬼厉微微点头,放眼望去,此刻他们已经走在苗人中间,这条大道就在溪流一侧,一侧是众多苗人紧密相连的房屋,一侧则是清澈河水,岸上还多有绿树成行。
一眼看去,苗人房屋多是用木材建造,风格与中土样式截然不同,四四方方,朴实无华,而且屋角正门以及边缘墙壁上都挂着狰狞动物骨骼,越是凶猛野兽越是常见,想来这多半乃是苗人风俗,以此显示房屋主人的勇敢。
道路两旁有苗人摆摊贩卖,不过出售的东西多是野兽皮毛、生肉,再走几步,可以看到有一两个摊位贩卖着小小的珠宝玉器等物。
小白笑道:“这里的皮毛都是上等好货,而且价格大是便宜,你如果想要,在这里买上几件,可是大大合算的。”
鬼厉嘴角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向前走去。慢慢走到河岸旁边,向下望去,只见河水清澈之极,站在河岸上也可以看到小溪水面下的石块,水中游动嬉闹的大鱼小鱼更是不计其数。
远远的地方,还有飞禽掠过,扑腾着翅膀落到水面之上,昂头向四周张望,然后惬意地合起双翅,在水面轻轻游动。
天地万物,在这个地方,竟是出奇地和谐。
小白慢慢走了过来,跑到她肩膀上的小灰好奇地探出脑袋,向溪流下面张望着。
“现在怎么办?”鬼厉淡淡道。
小白沉吟了一下,道:“怎么说事情也过了三百年,当年的那人如果没有我们这等修行,多半已经去世,我们还是先找找当初那个人所在的地方吧。”
鬼厉默默点头,道:“他在哪里?”
小白微微一笑,用手向前方一指,道:“那里。”
鬼厉抬头望去,忽然一怔,只见小白手指之处,却是在苗人聚居的深处,一座建立在半山腰上,远远高于普通苗人房屋的石台建筑。
鬼厉皱了皱眉,低声道:“祭坛。”
小白微笑道:“不错。”
鬼厉沉吟不语,心中却微感焦灼,倒也非为其他,而是祭坛在南疆一带,有着特别的意义。
他往年多次来过南疆,虽然因为满腹心事,一心找寻神秘的黑巫族而没有认真注意过南疆风俗,但一些基本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南疆边陲之地,壮、苗、土、黎、高山五族,分地而制,或因部族不同,也就各自信仰不同神明宗教,但在各族之中,都有专门祭祀神灵祖先的地方,便是祭坛。
祭坛在南疆一带部族之中,实是有着崇高的地位,在大部分部族人民眼中,祭坛里巫师说的话,和伟大神明说的话,其实没什么区别。
往昔五族争斗最激烈的时候,每次战争一样是要先请示过祭坛里的巫师,向神明说明情况,得到神明──也就是大巫师允许,如此部族族长才能发动新的战争。
由此可以看出,祭坛和里面的巫师,在南疆这里是什么样的地位了!
而这些巫师据他所知,向来是很少接见外人的。
鬼厉沉默片刻,转头向小白道:“那个是苗人的祭坛,你说的那个人,难道是……”
小白淡淡一笑,截道:“不错,三百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就是苗人一族里的大巫师施用还魂大法,将被山精妖魅摄去一魂三魄的一个苗人救了回来的。”
苗人的大巫师……
鬼厉嘴角又是动了一动,如果说祭坛里的巫师在南疆部族中地位崇高的话,那么作为巫师中法力最强、地位最高,每一次都亲口传达神明旨意的大巫师,简直就是普通族人眼中的神明了。
如果要有人胆敢冒犯大巫师,鬼厉丝毫也不怀疑,眼前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苗人,甚至整个南疆的所有苗人都会冲过来和他拚命。
小白饶有兴趣地看着鬼厉,微笑道:“如何,我们现在怎么办?”
鬼厉看了她一眼,只见清晨初升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折射出来,带着淡淡温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子,向那座半山的祭坛,缓缓走去。
小白微笑,跟了上去。
※※※
这个地方号称七里峒,自然是范围相当之大,而且号称是南疆边陲最大的苗人聚居之地,随着他们的深入,苗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行走的这条比较宽的道路,不断有分支小路向旁边延伸开去,就像是一棵大树开枝散叶。
鬼厉二人远远看去,脚下的路是直接向远处那座祭坛方向延伸过去的,所以倒也省了问讯的麻烦。
只是随着他们的深入,注意到他们二人行径的苗人也越来越多,周围窃窃私语声音此起彼伏。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们走到了那座祭坛所在的高大山脚之下。
然后,他们停住了脚步,倒不是他们犹豫,而是驻守在山脚的苗人士兵将他们拦住了。
鬼厉心中微感烦躁,但眼前情况,却也并不在意料之外。本来嘛!作为苗人至高无上的神圣祭坛,若不严加戒备,反而奇怪了。
守卫山脚的苗人士兵着实不少,一眼看去,至少也有十来个精壮男子,或远或近地站在通往山腰的道路上。
此时拦住他们二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个苗人男子,他们身上穿着苗人普通服装,不同的是胸口另加了一面坚韧木籐所做的木甲,手中持着长柄尖枪,看来这就是苗人战士和普通苗人的区别了。
那两个苗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鬼厉和小白几眼,其中多半目光倒是在小白那漂亮面孔上流连,然后大声道:“叽里叽里胡噜噜,呱啦呱啦噜噜胡……”
鬼厉转头向小白看去,小白一耸肩膀,道:“你别问我,被关了这么久,这些土话我哪里还记得住?”
鬼厉默然,转过头来,沉吟了片刻,道:“我们有要紧事情,想拜见你们的大巫师。”因为有求于人,所以难得他此刻说话,倒有了几分客气。
不过很明显的,这个苗人聚居之地远没有在天水寨那里开客栈的老板伙计开化,能够精通中土言语,听到鬼厉说了话,那两个苗人却更是紧紧皱眉,对望一眼,却是连手中长柄尖枪也拿了起来,面色严肃,口中大声喝问:“胡胡噜噜呱啦啦,噜噜胡胡叽里里……”
鬼厉哑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实说他为了碧瑶十年东奔西走,到处寻找黑巫族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些线索,却被这些苗人战士挡住,心中实在烦躁无比,真想直接出手打翻这些人,冲入祭坛找到那个什么大巫师,让他为碧瑶医治才好。
只是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不知世事的少年,知道此刻万万不能冲动,否则一旦闹僵了,只怕适得其反。迟疑片刻,因为言语不通,便用手向座落在半山腰的祭坛指了一下,用和气的声音道:“我们要上你们的祭坛,去拜见大巫师。”
他说的话苗人听没听懂不知道,但是他用手指指着半山上那个祭坛的动作,登时让周围所有的苗人,包括站在更远处的苗人战士愤怒起来,一个个顿时大声喝骂,苗人战士更是呼啦啦围了上来,将他们包围起来。
鬼厉怔了一下,小白在旁边低声道:“糟了,你可能犯了他们苗人的大忌讳。”
鬼厉奇道:“我做什么了?”
小白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低声道:“苗人眼中祭坛乃是神圣不可侵犯之地,平时言语间都不能轻易提起,用手指指向祭坛更是极大的不敬,在苗人中乃是最大的侮辱动作。”
鬼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早对我说?”
小白轻笑一声,柔媚都似要流出来,柔声道:“你也要想想,我都被关了三百年了,哪还记得这么多……”
鬼厉又是哑然,一时真是觉得头大无比。
周围的苗人看着他们被围困之后,也没什么惧怕之色,反而神情自若在那里低声谈话,那男的还有几分焦灼之意,那女子却简直丝毫不把周围苗人放在眼中,巧笑嫣然,顾盼流波。
周围有着许多苗女,看着场中小白那端丽姿容,一时都暗自纷纷羨慕,但当她们看到更多的苗人男子看着小白两眼发光的时候,登时全场耸动,片刻间叽里呱啦声音此起彼伏,大有这一对狗男女侮辱神圣祭坛,罪不容赦,理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气势。
中间有几个岁数年轻的少年男子忍不住争辩了几句,说侮辱祭坛的是那个男子,这女人倒没有什么大错,不如杀了那男的,留下那女的,给我做老婆也不错等等……
话未说完,这几个男子登时被淹没在苗女群中,被他们的母亲、姐姐、妹妹、阿姨、三姑、六婶乃至没关系不认识的苗女或手打,或脚踢,或揪发,或抓耳,或捶眼,或撞胸,总之漫天手脚一起下,鬼哭狼嚎顿时起,片刻之后,扑通扑通声音连着数声,这些男子个个头青面肿地被抛下了溪流,溅起来老大水花。
苗女强悍,可见一斑。
那些苗人士兵似也没想到这些苗族妇女会有这么大的怒火,居然比要对神明最忠贞的才能有资格守卫祭坛的战士还要更加愤怒,对这些侮辱了祭坛的外人如此深恶痛绝,以至于有什么轻微求情言论就被乱棒痛打。
为首的那个苗人士兵乃是这十几个士兵的头目,他向那几个还在河里哭丧着脸扑腾的年轻男子看了一眼,咳嗽一声,看着鬼厉和小白,登时脸色如霜,而且看都不看小白一眼,死死盯住鬼厉,似乎生怕这男子溜了,或者怕自己的目光滑开了,不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大声怒道:“哈哈鲁鲁叽里里,呱啦叽里胡噜噜!”
鬼厉这里也大是焦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人群之中突然有一大堆苗人妇女冲到一起,将几个年轻苗人抓起来暴打一顿又扔到河里,但想来苗人异族,多半有些奇异风俗,也见怪不怪。
可是眼下与这些苗人言语不通,刚才自己又无意中触犯了苗人大忌,惹怒了苗人。眼看着周围苗人越聚越多,虽然他与小白都是修真中人,绝不害怕但无奈自己现下实在是有求于这苗人一族。
这十年来,他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委实痛苦之极。如今突然希望重新燃起,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过。
可是此刻说话说不通,再比划动作却又害怕不好沟通,万一再莫名其妙触犯什么苗人忌讳,不免太过冤枉。
他站在那里,强闯不行,退走更不情愿,左右为难,实在尴尬。
而周围苗人见这二人居然犯错之后死不悔改,还是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那男的还有几分着急神色,偏偏那女子居然笑得越发灿烂,在众人围观之下竟很是开心,越发妩媚,其间居然还向几个一直盯着她看的苗人男子笑了笑,登时将那几个男子迷得晕晕乎乎。
这情景落到苗人妇女眼中,登时如炸开了锅,是可忍孰不可忍,鼓噪之声越来越响,几乎要将鬼厉二人用口水淹没了。
※※※
眼看人群就要不受控制,众多苗人妇女就要冲上前去,将那个风骚的小妖精好好教训一顿,以祭坛上的神明为名好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时,一声大喝,从守卫山道上那些战士的身后传来。
这声音浑厚雄壮之极,竟然将这许多人的喧哗声都压了下去,而且声音中充满了威严。周围苗人似乎也都识得这个声音,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向山上看去,显然这个人在苗人中极具威望。
第三十九章 烈酒
山上走下一群苗人,鬼厉和小白望去,只见七八个强壮的苗人战士簇拥着一个看去大概有五十出头的老者走了下来。
刚才的那一声大喝,就是这老者发出来的。
周围的苗人战士纷纷行礼,原本激动的人群也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低头,对这个老者表示敬意。
待这群人走到近处,那老者走出人群,来到鬼厉和小白身前,向他们看去,鬼厉二人也同时在打量着他。
这老者身材相当高大,虽然因为岁数变大,发角鬓边都有白发出现,但精神极是健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刻皱起眉头,对着他二人仔细打量。
随后,那老者道:“叽里叽里胡噜噜,呱啦呱啦噜噜胡?”
鬼厉一怔,听着似乎和刚才那个士兵问的话差不多,想来多半是一个意思,应该是询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到这里干什么吧?
只是他猜想归猜想,却依然听不懂他话里意思。只得道:“我们有要紧事情,想要……”说着正要抬手,忽地醒悟,连忙将手放了下来,道:“想要拜见祭坛里的大巫师。”
他说这个话,其实心中也在苦恼,这些苗人根本听不懂他话里意思,说了又有什么用?可是不说更是没有礼貌,只怕当下就会触怒这些苗人,一时心中焦急万分。
不料似乎天从人愿,这老者听到鬼厉说话,突然眉头一皱,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二人几眼,忽地用半生不熟的中土语言道:“你、你们是中土人?”
鬼厉和小白都是一惊,随即大喜,此刻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多半便是这老者土味十足的言语了。鬼厉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们是中土来的,有要紧事情,想要拜见贵族的大巫师。”
那老者看了他们一眼,只见他们身上穿的却是南疆边陲的民族服装,不过看来质地粗糙,但是这两人气度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人,尤其是那个女子,天生丽质,连这一套普通苗女也看不上眼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竟也是别具风味。
“你们是什么人?找大巫师有什么事?”那老者缓缓道。
鬼厉与小白对望一眼,拱手道:“这位……老丈,我有一位朋友因为受了重伤,三魂七魄被散去十分之九,仅残存一魂。十年来如假死人一般,实在……”
他说到此处,脑海中浮现出如今依然躺在狐岐山寒冰石室里的碧瑶身影,一时触动情怀,声音竟然不禁有些颤抖。旁边多数苗人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看他神情听他语气,多半也知道他是在恳求什么,一时倒对此人有些好感起来。
至于小白站在鬼厉身边,一双明眸望着鬼厉,此时此刻,也收起了一直挂在她嘴角边那一丝看透世情的笑容,为之肃穆。
鬼厉定了定神,镇定心绪,道:“我曾听高人指点,这般伤势病症,定然要懂得还魂奇术的异人,以残留一魂为凭施展奇术,招回失散魂魄,方可痊愈。我十年里苦苦找寻,无奈天下之大,竟然无法找到。幸好近日里……”他看了一眼小白,接着道:“幸好近日听说贵族的大巫师有此等回魂奇术,所以特意前来恳求,请大巫师一定要加以援手。在下实在是感恩不尽!”
那老者听了之后,眉头紧皱,脸上神情大是复杂,但看鬼厉神色诚恳,实在不似说谎,沉吟片刻之后,道:“难得你们中土人还有这般情义,不过此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在这里等一会,我上祭坛去请示一下大巫师,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如果他老人家不肯见你们,我也没有办法。”
鬼厉大喜,连连点头,口中道:“多谢老丈了。”
那老者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之后,转头用苗语对身边几个苗人战士说了几句话,那几个战士同时点头。
随后苗人老者独自一人向半山上走去,剩下的苗人战士慢慢聚拢起来,眼光都注视着鬼厉二人,也不知是监视还是奉命要保护他们。
至于其他围观的苗人只见那老者与这两个外地人叽里呱啦(在他们耳中,中土言语一样是乱七八糟的鸟语)说了一通,便吩咐几个战士看住人,自己返身上了山上祭坛,一时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鬼厉心事重重,心有所想,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他苗人,小白却依然又露出柔媚微笑,向四周缓缓观望,惹来无数或好色或嫉妒或愤恨的目光。
只有小灰在她肩头东张西望,对这些人不感兴趣,最后目光落到旁边那条溪水中,对里面游动的鱼儿大感兴趣,目不转睛地望着,不时咧嘴而笑。身子也蠢蠢欲动,想要跳到小溪中玩耍。
※※※
苗人的祭坛,全部由巨大石块筑成,雄伟高大中自带着一丝粗犷古朴。那个老者从山道走上,来到祭坛之前,只见祭坛前面是个平台,用长方形的大石条铺砌而成,相当平坦。平台后头,就是祭坛所在。
两根巨大的石柱,高高竖立在祭坛前面,一眼望去,有十丈之高,而且这石柱周身看不到一丝裂痕,竟是完整的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真不知道当年的苗人祖先从哪里能够找到如此巨大的石头,而且居然能够将它们搬运并竖立在祭坛前面。
走过这两根巨大石柱,便是用石块建造的祭坛。七里峒的苗人祭坛,向来在南疆边陲颇负盛名。一半是用巨大石块建造,另一半则是直接开凿山体,在坚硬石壁上挖出来的。
老者走了进去,顿时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周围的气温似乎也比外面低了许多。
那老者显然大有身分,对苗人心中这个神圣之地非常熟悉,也不见他有什么犹豫,直接就向祭坛深处走去,路上偶尔出现一个苗人巫师,双方还彼此问好。如果让鬼厉和小白看见了,想必多半能够猜想出这个老人的身分。
能够让苗人巫师这等身份的人问好的,除了祭坛里的其他巫师之外,也只有苗人全族的族长了。
老者继续向里走着,走过宽敞的通道,来到了祭坛的最深处,也是这个祭坛里最大的房间。
石门之上,垂挂着猛兽骨骼做成的装饰,周围石壁之上,到处涂抹着鲜红的血液,以此象征着祭祀祖先的虔诚。
从黑暗中望去,这里的一切都分外狰狞。
不过对苗人来说,这里是最神圣的地方,那老者脸上也出现了肃穆表情,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慢慢走了进去。
巨大的石室之中,空空荡荡,只有最里面,燃烧着一团火焰,在阴暗中显得特别醒目。
火焰前方,是一座同样用整块巨石雕刻的古怪石像,头为犬状,但身上却有十足,脚上更有锋利尖爪,而且在背上还有两对翅膀,实在是很奇怪的雕像,看来就是苗人所信奉的神明。
而偌大的石室中,却只有一个人,背影看去苍老而佝偻,默默坐在火焰前方,仿佛是在冥想,又仿佛沉默。
这奇异的地方,不知怎么,竟给人一种将时光留住,停滞不前的怪异感觉。
在这里,一切都是静谧而沉默的。
火光熊熊,将火焰前方那个人的身影,照射得忽明忽暗。
老者缓缓走了上去,在那人身后一丈处停下,低声而恭敬地道:“大巫师。”
坐在火焰前边的那个身影动了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图麻骨,你怎么又回来了?犬神的旨意,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难道你还有什么迷惑的地方?”
这个被他称呼做图麻骨的老者,就是当今南疆边陲苗族的族长,只听他恭恭敬敬地道:“大巫师,犬神的意思我完全知道了,我也一定会按照犬神的旨意去做的。”
大巫师依然没有回过头来,只听他道:“哦,那就好。但是是什么事情,让你转了回来,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些不安。”
图麻骨族长微微皱眉,似乎在犹豫用什么话语说明,片刻之后他还是决定直接说了:“大巫师,七里峒下面来了两个陌生的中土人,他们希望能够拜见大巫师。”
火焰前方的大巫师身子动了动,一直面对着火焰和火焰前方那个犬神石像的头颅也微微转动过来,但依稀只能看到他完全发白的稀落的头发。
“是谁?我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走出这个祭坛了,怎么会有中土人来找我?”
图麻骨道:“是的,我也感到非常奇怪,所以上来向大巫师请问一下,要不要让他们上来?”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有说来做什么吗?”
图麻骨道:“有,来的是一男一女,那个男的说了,是想请大巫师帮他一个朋友治病。”
大巫师哼了一声,道:“我要侍候犬神大人,没空理这些人,你替我回绝了他们。”
图麻骨怔了一下,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道:“好的,那我这就去转达您的意思。”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他走了还没几步,忽然从背后传来大巫师的声音:“等等。”
图麻骨转过身来,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大巫师?”
大巫师佝偻的身影依然对着火焰,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他们要求我医治的,是什么病?”
图麻骨道:“听他们说,是一种相当古怪的病症,好像是一个人的魂魄十去其九……”
大巫师在火光中的身影忽地一震。
图麻骨继续说道:“那男子说,曾经有高人指点过他,这种情况一定要有还魂奇术才能医治。那男子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大巫师您可能会有这种奇术,所以想求你医治。”
图麻骨慢慢将话说完,大巫师却没有什么反应,身影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火焰不断腾起又落下,吞噬着火焰中的柴火,图麻骨等了许久,却依然不见大巫师开口说话,这才有些迟疑地道:“大巫师,那我……去回绝了他们,叫他们立刻离开?”
大巫师依旧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图麻骨慢慢转身,向外走去,但就在他将要走出这个石室的时候,大巫师的声音,却再一次的响起。
这一次,连他也听的出来,一向神秘睿智的大巫师,似乎也是在经过长久复杂的思考之后,才慢慢说出了话。
“你……带他们上来吧!”
※※※
鬼厉忍不住握紧了手掌,然后再慢慢伸展开来,猛然惊觉,手心中因为焦虑而溢出了细汗。
有多久,没有这般地激动和憧憬?带着越来越大的不安,鬼厉一直向着半山腰上的祭坛眺望着。可是那位老者,去了许久之后,依然没有回来。
难道,那位祭坛里的大巫师,不肯医治外人吗?
还是,自己莫非又做错了什么?
鬼厉忍不住这么想着,甚至连心跳也开始变快。
小白在一旁,眼光落到鬼厉的脸庞上,看着这个眼中掩盖不了焦急的男子,那一份隐约的深情,仿佛就刻在他的脸上。
她轻轻叹息,转过头去。
周围围观的苗人,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多了,毕竟等了这么久,族长进入了祭坛却始终没有下来,又没有命令说要如何处置这两个外乡人,相当一部分人都散了去。
不过因为小白的容貌太过美丽,却还是吸引了许多年轻苗人男子站在附近,一边大胆地看着她,一边高声谈笑,想来是在谈论她的美貌。
至于猴子小灰,则不知何时已从小白肩上跳下,跑到河边,蹲在清澈的溪水旁边,看着在水中石块缝隙间游动的鱼儿,忽而扑下身子,想伸手抓鱼。
不想鱼儿甚是狡猾,东游西蹿的从它手里跑走了,反溅得它自己一身水花。
不过小灰也不在乎,缩回手来,耐心等待,过了一会,水面平静,那些鱼儿又游了回来,小灰看准机会,又扑了下去。如此周而复始,小灰对这个游戏大感兴趣,百玩不厌。
山脚下,人群渐渐散去,周围回复了平静。
图麻骨还是没有回来,鬼厉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有几次真想就这般冲了上去,闯入祭坛,捉住那个大巫师好好恳求,但每每念及碧瑶身影,终于还是硬生生压下了念头。
等待的滋味,竟是这般地折磨人。
他脸上渐显焦急表情,除了小白,此刻那些苗人战士也纷纷望见,彼此观望,这些苗人战士其实心中也大是奇怪。
只不过问话一声,怎么需要这么久的时间,莫非族长和大巫师还有什么其他重要事情吗?
苗人性格粗犷质朴,虽然还不明白鬼厉等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让此二人在这里等候如此之久,这些苗人也有些不好意思。
片刻之后,刚才那个身材高大的小头目走了上来,粗声粗气地对鬼厉道:“胡噜噜,呱啦啦!”
鬼厉一怔,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见那苗人战士从腰间解下一个兽皮缝制的大袋子,丢过来给他。
鬼厉伸手接住,入手一沉,只见袋口有个木塞,再看那个苗人战士伸手到口边,做了个喝东西的动作。鬼厉心中若有所悟,拔开木塞一闻,果然酒味浓烈,正是一袋烈酒。
鬼厉苦笑一声,他本来就不好这酒水之物,如今更是没有心情,不过那些苗人都盯着他看,心里一想,也不好让人家好意落空,当下向那个苗人战士点头微笑,将酒袋放到口边,勉强喝了一口。
不料这一入口,登时眉头一皱,苗人酿造的酒极是浓烈,味道更带有这南疆边陲的风骨,竟有股麻辣之气,轰然入喉,他一时不防,还颇觉难受。
他的表情落到那些苗人眼中,十几个苗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想必中土人氏喝这苗人酿造的烈酒,不习惯的表情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笑声中还有几分自豪之意。
鬼厉心中一气,但随即想到这些人其实并无恶意,而且自己正有求于人,如何能够发脾气,只得苦笑一声,正要将这酒袋奉还,那苗人战士呵呵笑着,伸出手就要接过。
忽地一只白皙手掌从旁边伸过,将这一大袋的酒水从鬼厉手中接了过去。众人包括鬼厉都是一怔,见接过酒袋的,居然是俏生生站在旁边的小白。
只见她拿起酒袋放到鼻端,深深吸气,那酒味扑面而上,浓烈之极,但这女子看着竟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有股陶醉之意。随即见她双手一抬,将那酒袋放到口边,赫然是大口喝了起来。
众人大骇,鬼厉也是吃了一惊!
小白喝了老大一口,这才放下酒袋,脸上渐渐显露满足神色,半晌轻呼一声。
“好酒!”
“哇……”
这一片叫声,却是那一群苗人战士发出。南疆苗族烈酒,酒性向来凶悍,在这一带一直有最强的男人也就是酒量最大的人的说法。在苗族之中,女人一般都是不碰这种男人才喝的烈酒的。
不料今日眼前这看似柔媚的女子,竟然出人意料的大口喝此种烈酒,而且看她反应,简直就是资深酒鬼才有的特殊表情。苗族男子个个好酒,登时耸然动容,纷纷叫好起来。
小白白皙的脸上,此刻似乎是因为烈酒入喉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但看她精神突然一振,右手握住酒袋,左手松开,向那群苗人战士用葱白手指轻轻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
那群苗人战士又是一阵骚动,个个面上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这个手势分明就是南疆苗人中,男子间彼此敬酒比酒时经常做的邀请别人比酒的姿势,这中土模样的女子竟然做得标准无比,一时面面相觑。
但更厉害的,让他们瞪直了眼睛的,居然还在后头。
只见小白轻笑一声,目光此刻真真柔媚如水一般,一昂头,秀发飘荡,将酒袋放到口边,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
众苗人大惊失色,鬼厉不明就里倒还罢了,只在心中暗自责怪小白这时候居然还搞这事情出来,但在众苗人眼中,这女子此刻几乎就是世间第一奇女子了。
苗酒极烈,这么一大袋的烈酒,如今放眼整个苗族,也没有一个男子能够一口气喝下,多半喝到四分之三已然是大醉酩酊了。但如今看这女子喉头连动,竟然是不停地大口大口喝下,一时众苗人男子纷纷动容。
而偏偏,刚才小白还做了那个极其经典的手势!
苗人性情毕竟刚直,而且当如此之多的男子面对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挑战时,哪可能有丝毫退缩。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出来,将手中长柄尖枪扔在地上,解开腰间挂着的酒袋,抬头就喝。
苗人风俗,一般每个男子身边都有酒袋,这一开了头,登时如炸开锅一般,众苗人纷纷扔枪喝酒,场面实在壮观。
只有那个苗人小头目突然清醒过来,伸手到腰间拿酒,不料却拿了个空,这才醒悟酒袋已然是在小白手中了。眼看着周围男子同胞都在喝酒,苗人头目急的满脸通红,大有此时不喝,难保要遗臭万年的危险。
眼珠一转,情急生智,苗人头目嗖地一下蹿到旁边一个靠近河边的苗人士兵前,霍然伸手将他手中酒袋给夺了下来,放到嘴边大口喝了起来。
那士兵登时大怒,所谓士可杀酒万万不能不喝,大吼一声就要上来夺酒,不料苗人头目早有防备,突地一脚踢去,登时将他一脚踹到河里,哗啦一声溅起老大水花,吓了正在岸边玩耍的小灰一大跳。
这士兵委屈之极,而且事关颜面,如何能够就此罢休,当下连滚带爬爬到岸上,一看可能抢不过那个苗人战士头目,愤然一跺脚,大步跑开,冲进旁边一户人家,片刻之后在惊呼声中,此人居然抢了一大袋烈酒出来,刷地一声和其他苗人战友站在一起,咕嘟咕嘟大口喝将起来。
鬼厉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将山腰上的祭坛给忘了,只见一大群苗人男子为一方,另一方却是个娇柔女子,两边却都疯了一般拚命喝酒,这场面虽然壮观却实在滑稽,忍不住让人冒汗。
此刻这个场面太过壮观,顿时吸引周围其他苗人,瞬间消息散发出去,只听着苗人尖利声音此起彼伏,呼啦啦围过来一大片人,比起刚才围观人群至少多了三倍以上。
商贩丢下了摊子,猎人扔掉了猎物,屋子里的人全部跑将出来,将这里围得是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当真是人山人海。
人群中不时传来呼喊尖叫,想来多半是人们兴奋之余呼喊叫好的声音。
只见场地中央,双方拼酒此刻已然到了关键时刻,苗人烈酒,岂是等闲,纵然是经常喝酒的苗人战士,此刻已经慢慢开始有人倒下。
每当有一人倒下,人群中登时发出“哗”的声音,一片哗然,但兴奋之色,却更是充满人们面孔。
又过一会,越来越多的苗人男子面露痛苦之色,面红耳赤,站立不稳,不免摇摇晃晃,虽然还要勉力支撑,但天旋地转之下,只得颓然倒地。
啪,啪,啪!
众苗人战士酒量相差不远的,倒了一大片下来,场中苗人这边,只剩下三人站立,勉强支撑,其中包括那个苗人战士小头目。
而反观小白这里,众人则看直了眼睛,只见小白双眼似闭非闭,脸上红晕渐渐变浓,几乎像是从她白皙肌肤中透出来一般,风情万种之致。更有那眼波如水,盈盈地像是要出来一般,让人望上一眼便要心醉。
只是她美貌如此,酒量却更是可怖,直到此刻,竟然还看不出她有站立不稳的迹象,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喝着烈酒。
在场苗人包括一些妇女,个个都是对喝酒认识很深的人,一眼便看出这女子无丝毫作假,当真便是以本身酒量单挑这一群苗人男子,惊佩之余,更慑于小白绝世媚容,纷纷为之大声呼喊叫好。
砰!
砰!
两声闷响,苗人战士那里又摔倒了两个,此时此刻,只余那个苗人战士小头目在勉力支撑,但看他脚步渐渐踉跄,显然也到了极限。
而小白这里,面色越来越红,忽地身子一歪,围观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小白却是慢慢放下酒袋,长出了一口气,双眼中如要滴出水来一般,酒增媚意,人艳如花,右手依旧提着酒袋,左手却向人群一挥,娇笑道:“阿克西!”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阿克西在苗语中正是好酒的意思,这女子酒量奇大,容貌更美,又这么恰如其分大呼一声“好酒……”
刹那间人群爆发出无比热烈的掌声。
小白把头一甩,似也有了几分醉意,身子脚步也多了几分踉跄,慢慢走到鬼厉身边,倚靠住他的身子,对着他呵呵一笑。
鬼厉哑然。
小白闭着眼睛,头轻轻摆动片刻,忽地又是一笑,大声笑道:“三百年啊!三百年!”
仰头,抬手,喝酒!
那喝酒的风姿,竟也是绝世的清艳柔媚!
轰!
最后一个苗人,那个头目终于也颓然倒地,尽管极不甘心,但面孔红得像是小灰屁股,已然是有心无力,片刻后不省人事,倒地呼呼大睡。旁边有人跑去拿起他的酒袋查看,还有小半袋烈酒,不由得为之变色,大声向周围人群宣布,人群哗然,显然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记录了。
但是,人们没有忘记,仍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子,还在喝酒。
小白的脸,此刻如红玉一般,甚至连她白皙的脖子乃至露出一点点的胸口肌肤,竟也有了淡淡红色。
看她模样,此刻似乎也是站不稳当,但她靠着鬼厉身子,依旧在大口喝着。
人群之中,此刻渐渐安静下来,人们脸上表情,已经从兴奋慢慢变成了敬佩。
终于,小白喝下了最后一口烈酒,将酒袋拿开,双眼似乎都睁不开了,然后她红着脸笑了笑,表情慵懒,随手一挥,将偌大酒袋丢了出去。
立刻有人跑过来捡起酒袋检查,随即发现,这酒袋竟然空空如也!
那人呆若木鸡,片刻后大声向周围紧盯着他的人群宣布,人群沉默久久,突地发出了震天价的尖叫呼喊声音。
在一片喧哗声中,鬼厉却是如坐针毡,小白柔若无骨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面孔白里透红,明眸半开半合间,眼波柔媚如水,紧紧地盯着他。
“你、你没事吧?”鬼厉憋了半天,才喃喃说了这一句。
小白伸手抓住他的衣衫,身子一顿,似乎酒意上头,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了下唇,呼吸也渐渐沉重,但眼中柔媚,嘴边笑意,却是丝毫不变。
“你……”小白的声音,仿佛也像是要滴出水来一般的柔媚,在鬼厉耳边,轻轻道着。
“你可喜欢我吗?”
“……”
第四十章 祭坛
鬼厉为之愕然,但只见小白眼中柔情无限,水汪汪地如滴出来一般,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忍不住心头一跳。
“你喝醉了。”鬼厉说出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带着微微的汗珠。
小白的身子,此刻似已完全站不住了,全部的重量都靠在鬼厉身上。但见她皓齿轻轻咬了一下红唇,慵懒中还有一丝娇怜,口中低低一声呻吟,勾人心魄一般的风情,慢慢地,把她的头靠在鬼厉肩头。
“你啊……”这带着醉意,柔媚无限的女子,轻轻地道。
似乎是因为酒性太烈,她把头轻轻在鬼厉肩膀上转动摩擦,许是头疼了吧!只是她的声音,柔柔地还是在鬼厉耳边,轻轻道着。
“你这个人,就是活得太累啊!知道吗?小傻瓜!”
鬼厉被她这最后三字“小傻瓜”叫得简直是心惊肉跳,但听这话语中尽是柔媚之意,从这女子身上不时传来淡淡幽香,萦绕不散。
最厉害的是她那一张绝世容颜就这般慵慵懒懒地靠在肩头,整个身子依偎在自己身上,让人不敢动,不能动。
这场面若是在中土地方,想必引来无数风言风语,但南疆这里风俗开放,一众苗人不以为怪,反而多半以为这是一对情侣,尤其刚才小白惊天动地的一喝,当真是震动苗寨,更无人说些什么。
只有一些对小白倾慕的年轻苗人男子,一时大是郁闷。
鬼厉不知如何是好,同时心中回味着小白刚才话里意思,这“活得太累”几字慢慢回荡在心头,一时茫然。
就在这时,忽听到身边传来“吱吱”几声叫声,正是小灰的声音。
他这才想起小灰一直都在旁边玩耍,刚才拼酒场面委实太过震撼,自己一时竟忘了小灰,当下转头看去。
不料这一看,险些又把鬼厉噎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小灰不知什么时候从河岸边上跑了回来,蹲坐在离鬼厉、小白不远的地方,三只眼睛滴溜溜打转,大是好奇地看着场中情况。
此刻见双方拼酒结束,众人忙着收拾,许多苗人走过去将那些醉倒的战士扶起照顾,鬼厉也正抱着半醉不醒的小白哭笑不得。
而场面上更是一片混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醉鬼不说,长柄尖枪等武器、籐甲包括那些苗人喝醉之后掉落地上的大酒袋,满地都是,其中还有几个酒袋中剩下的烈酒没有塞好,从袋口缓缓流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酒味。
猴性好奇,小灰天生灵物,好奇之心也比寻常猴子强了十倍,当下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边上一个醉倒的苗人战士身边,脑袋向四周张望一下,见似乎无人注意这里,便小心翼翼将掉在那战士身边地上的酒袋捡了起来。
烈酒的味道,登时涌了上来,猴子小灰深深一闻,三只眼睛一起打转,做迷惑不解状,显然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等东西。
当下很小心地坐在地上,猴头转动,又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这才慢慢放到嘴边,喝了一口。
酒入猴口,小灰放下酒袋,猴嘴里咂吧咂吧!忽地呈大欢喜状,居然很是喜欢这个味道的样子,忍不住发出“吱吱”叫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鬼厉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见居然连猴子也在喝酒,一惊之后,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心道这年头真是疯了,怎么不管狐狸猴子都开始喝起酒来……
“小灰,过来!”
鬼厉大声叫了一声,小灰一激灵,向鬼厉看来,见主人面色颇为严厉,伸手抓了抓脑袋,便放下酒袋向鬼厉这里跑来。
只是它才跑了几步,忽地又想起什么,居然又转回头去,跑到那个醉鬼身边,将那残余小半袋的烈酒酒袋抓在手中,就这般在地上拖着跑了回来。
鬼厉为之气结,注意到猴子的诸多苗人,纷纷大笑出来。苗人性情豪爽,尤其男子多好酒,一看这猴子居然也有共同兴趣爱好,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只觉得放眼天下,果然还是我苗族烈酒天下第一,看连猴子也忍不住要喝上一口……
一时之间,诸多苗人居然高兴起来,人群中抛出了不少香蕉水果,都向小灰扔来,显然是喜欢小灰,给它吃的。
小灰一开始还吓了一跳,只见突然间天地变色,无数异物纷纷砸下,简直避无可避,不由得大怒,吱吱乱叫,对着诸苗人做凶恶状。
不料片刻后定睛一看,居然都是香美水果,如何不喜,立刻伸手到地上拾了几个香蕉,然后再慢慢一溜小跑,回来鬼厉身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香蕉扒皮吃了。而手中抓的那个酒袋,居然也还在它手上,被带了回来。
鬼厉望着小灰,见小灰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探出脑袋,将那酒袋放在口边,喝上一口。
看猴子喝了好几口烈酒,脸上却似乎没什么发红变化,居然酒量不小的样子。鬼厉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回头一看正靠在自己肩头,醉意朦胧的小白,忽地一叹,把话又缩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小灰笑嘻嘻的样子,见鬼厉不时向自己看来,猴手一伸,从地上拿起自己捡回来的一根香蕉,递给鬼厉,看来倒是挺讲义气,要和鬼厉有福共享。
鬼厉默然,脸上风云变幻,终于慢慢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猴子。
小灰耸了耸肩膀,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对这等美味不感兴趣,反正自己吃得开心,也不去管他。向四周张望一下,窜出去又捡了几根香蕉回来,放在身前地上,慢慢品尝。
※※※
这一片凌乱狼藉的场面,就是刚刚从祭坛里出来的苗人族长图麻骨所看到的。
负责守卫祭坛重任的士兵全部醉倒,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烈酒浓香;远处苗人民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不时有人哈哈大笑;至于那两个中土来的人,男的还好,站在原地,只是面上神色颇为难看,女的却似乎也已经喝醉,脸色红通通地艳丽无比,整个人靠在男子身上,不过还能站着,这一点就比满地醉倒的苗人战士强了许多。
甚至连他们带来的那一只奇怪的三眼猴子,居然也坐在他们脚下,吃一口水果,配一口烈酒,兴高而采烈。
图麻骨又不是傻子,多看了几眼,再看看满地的酒袋和那些围观苗人的神情,便知道并非那两个中土人使的什么诡计,而是自己手下不争气。
这时看到族长走了下来,早有人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看着这一地醉鬼,图麻骨直气得七窍生烟,心想这些废物,看守祭坛这等大事居然都抛到脑后。更可恶的是,十几二十个男人居然跟一个弱女子喝酒喝得趴下了,此事万一流传出去,苗族不免名声扫地,被南疆其他四族暗中嘲笑到死。
心中打定主意,回头定然要好好收拾这些废物苗人之后,图麻骨强装出笑脸,装作对地下这一片狼藉视若无睹的样子,向鬼厉走去。
鬼厉这时也看到图麻骨走了过来,心中咯噔一下,这个拼酒场面虽说并非明刀真枪,但这一地醉倒的苗人,任谁也得出来让苗人大大地丢了面子。刚才图麻骨从山上下来时候,鬼厉远远望去便看他脸上神色不对,显然大是恼怒。
虽然此刻强露出一丝笑容走了过来,但鬼厉如何不知他心中不快,不由得在心里埋怨小白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待图麻骨走近,鬼厉强笑一下,讪讪道:“老丈,我、我这位朋友她,她实在是不懂规矩,才搞出了这么……”
图麻骨摇了摇头,对他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说来都是我手下这些人实在没用。”
鬼厉默然,随即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巫师他可愿意见我们吗?”
图麻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倚靠在鬼厉身上,明眸半闭、轻轻喘息的小白,苦笑一声,道:“你们上去吧!大巫师答应见你们了。”
鬼厉大喜,连声道:“多谢老丈。”
图麻骨淡淡道:“我是这里苗族的族长,你叫我图麻骨就可以了。”
鬼厉倒是一怔,他虽然看出这老者在苗人中很有威望,但没想到居然就是苗人一族的族长,当下点头道:“如此多谢族长了。”
图麻骨摇了摇头,道:“你们快上去吧!大巫师还在等你们呢!”
鬼厉应了一声,正要迈步向半山腰上的祭坛走去,却被身边的小白绊住,但见那柔若无骨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自己身子上,若自己直接这般走了,她还不得摔在地上。
当下小声对小白道:“小白,我要去见大巫师,你自己站好,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小白也不知道醉意之中有没有听得清楚,但听得鬼厉声音在耳边响起,也没有睁开眼睛,面上轻轻笑了笑,妩媚之极,却没有说话,只是抓着鬼厉衣衫的手,却是又紧了一分。
鬼厉无奈,而且毕竟此地乃是陌生之处,小白又醉成这样,将她一个女子独自留在这里,不免心有不安。叹了口气,伸手环抱过去,将小白扶住,一起向山上走去。
图麻骨在前带路,鬼厉扶着小白走着,小白身子依旧软绵绵的,走起路也是轻飘飘一般,大半的重量靠在鬼厉手上。鬼厉眉头皱着,心中说不出的感觉,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去。
果然只见小灰居然还是没动,坐在原地上吃水果喝烈酒,不时发出吱吱笑声,乐不思蜀。
鬼厉脚上一踢,将一根香蕉踢得飞起,正好砸在小灰脑袋上,吓了小灰一跳,猴头猛地转了过来,用手摸了摸被砸到的地方。
鬼厉没好气地道:“走了。”说着,又扶(抱?)着小白跟着图麻骨向山上祭坛走去。
小灰抓了抓脑袋,站起身来,将手上水果丢下(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同时摇了摇那个酒袋。刚才那个士兵酒量颇大,原已喝了许多,加上刚才酒袋掉在地上,酒也流了不少出来。被猴子这么喝了一会,已然见底了。
小灰将酒袋丢在地上,正要跟着鬼厉过去,忽地身子一顿,打了个酒嗝,猴脸之上也慢慢红了起来,看来苗人烈酒毕竟不同凡响,此刻也慢慢上头。
不过小灰毕竟乃是灵物,虽然脸色渐红,却还行动如常,连忙跑过去跟上鬼厉。
只是在后面走上山路的时候,刚才站岗的苗人士兵就是在这里醉倒了一大片,满地都是酒鬼酒袋。鬼厉扶着小白当先走了过去,小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从地上又捡起了一个大酒袋,举到手边摇了摇,咕嘟咕嘟发出响声,看来居然还有不少,不禁猴颜大悦。
这番惊喜之下,小灰顿时高兴起来,东捡一个酒袋,摇晃两下;西捡一个酒袋,摇晃两下。边走边捡,无奈猴手只有两只,捡了一只掉了一只,偏偏小灰贪心不止,不愿舍弃,将东捡西捡一共七八个酒袋放在一起,却无法一起带走,只急得发出“吱吱”叫喊声音。
正想抬头向主人求助,不料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只见主人跟着那个苗人老头已经走得远了,快到了山上祭坛。小灰吱吱乱叫,跳过来跳过去,抓耳捉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终于一狠心,随手抓起两个酒袋,双手拖在身后地上,拼命向山上跑去。
也还好苗人缝制的酒袋皮厚牢固,否则被它这么拖来拖去,早就破了。看着这猴子有趣的模样,山下围观的苗人人群之中,哄笑之声,远远传来,回荡在七里峒山谷之中。
※※※
小灰一路急赶,终于在祭坛前面追上了鬼厉等人,呼呼喘气。
鬼厉转头向它看了一眼,只见猴子张口吐舌,大口喘气,手中却兀自紧紧抓着两个酒袋,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摇了摇头,转过头去。
图麻骨向祭坛方向做了个手势,道:“你们跟我来吧!”
鬼厉点了点头,道:“多谢。”
图麻骨笑了笑,当先走进了苗人祭坛,鬼厉跟在他的身后,也走了进去。
一进祭坛,阴暗的感觉马上笼罩过来,与外头阳光明媚的世界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大巫师吩咐了什么下来,这一路上,图麻骨和鬼厉都没有看到祭坛里其他的人。
小白醉意盈盈,鬼厉心事重重,都没有注意周围,只有小灰拖着两个大酒袋跟在他们身后,隔不多久就打了酒嗝,猴眼好奇地东张西望。
阴暗的祭坛里,那些石壁之上,隐约有红色出现,看去倒像是鲜血涂抹其上。而在石壁角落里,往往还有动物猛兽的头骨,狰狞装饰。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些不安,脚下又快了两步,跟紧了鬼厉,不过手上抓着的酒袋倒是紧紧地没有放开。
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祭坛最深处,大巫师所在的石室外面。
鬼厉忽然皱了皱眉,虽然他此刻心情颇有些紧张,但下意识地,体内噬血珠所发出的冰凉气息,却忽然有些骚动,这石室之中,仿佛有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刺激到了噬魂。
图麻骨转过头,对鬼厉道:“就是这里了,大巫师就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鬼厉点了点头,跟着图麻骨进入石室,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背对他们,坐在火堆前面的佝偻身影。
图麻骨示意他们等一等,然后自己走上前去,在刚才的地方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道:“大巫师,他们来了。”
大巫师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听在鬼厉耳中的,居然是非常流利正宗的中土语言,道:“请他们过来吧!图麻骨,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你去吧!”
图麻骨应了一声,转过头对鬼厉道:“那你们和大巫师谈吧!我先出去了。”
鬼厉向他点了点头,由衷道:“族长,真的很谢谢你了。”
图麻骨笑了笑,道:“没什么。”说着又看了看鬼厉臂弯中的小白,心中这世间居然有酒量如此之大的女子,当真不可思议。心中这么想着,慢慢走了出去。
待图麻骨的身影消失之后,鬼厉转过身来,向前望去。
那个佝偻的背影在火光中闪烁不停,被照得阴暗不定,隐隐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充满了神秘。
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恳求,大巫师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年轻人,过来吧!”
鬼厉听着这苍老的声音,心中忽有些尊敬之意,当下应了一声:“是。”扶着小白慢慢走了过去,在大巫师身后六尺地方,犹豫了一下,便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在原地站住。
小灰拖着两个大酒袋跟了上来,紧紧跟在鬼厉脚边,三只眼睛却不停地东瞄西看,打量着周围情景,最后目光落到前方那个古怪的犬神石像上,看个不停。
“坐吧!”大巫师苍老的声音静静地道。
鬼厉依言坐下,小白身子此刻也已站不稳了,而且似乎酒劲泛上,大有睡觉的意思,下意识地便靠在鬼厉身上,头在他肩膀摩擦两下,便沉沉睡去了。
至于小灰似乎也受了这个石室中安静的气氛影响,大气都不敢喘,当下也安静地在小白身边坐下,将两个酒袋放在身边,悄悄拿起一个放到口边,喝了一口。猴眼转动,向大巫师的身影看去。
“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大巫师依然面对火堆,没有转过头来。
鬼厉道:“大巫师,是我有一个朋友,她散失了两魂七魄,只残存一魂,如今整整十年了,如假死人一般。我听说大巫师你有还魂奇术,正好能够救她,请大巫师您一定要、要救救她……”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仿佛有些颤抖。
十年的哀伤等待,苦苦寻觅,仿佛都在此刻涌上心头。
大巫师没有说话,沉默着,石室中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大巫师面前那堆火焰,劈啪燃烧,明灭不定。
许久,大巫师才打破沉默,道:“你那位朋友,是怎么有这个病症的?”
鬼厉迟疑了一下,慢慢道:“十年前我与……敌人斗法,对方道行深不可测,用法力巨大的仙剑斩下,我无力抵抗。她、她不惜性命,燃尽一身精血,融入三魂七魄,这才将我救下,可是她自己却也变成……”他声音有些哽咽,停顿了好一会,才又继续道:“但是幸好她身上还有一件异宝‘合欢铃’,在危急关头将她魂魄中一魂扣了下来,摄在铃中,这才有一线生机。大巫师,求你救救她。”
大巫师的背影在火光忽然好像又苍老了一分,慢慢地道:“你刚才说的那位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鬼厉一惊,刚才他就是怕魔教名声不好,所以不敢特别说明,不料大巫师一听之下,突然就直接说了出来,正惊疑处,大巫师苍老的声音已经又道:“她一定是个女子吧!而且用的那个法咒,便是魔教中秘传的‘痴情咒’,可对?”
鬼厉大吃一惊,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南疆边陲阴暗祭坛深处的老者,竟然是个不出世的异人;喜的是他本领越大,那么拯救碧瑶的希望便也越大。
当下更不管其他,连连点头,道:“大巫师果然是慧眼,的确如此。不过世间对魔教虽然多有诋毁,但我这位朋友,却真的是心地善良之极,还请大巫师你施展回春妙手,救她一次!”
大巫师的肩头,仿佛也轻轻动了动,火焰燃烧声中,似有一声轻微叹息声音,那声音淡淡悲苦,隐约有几分伤心味道。
“你们中土的正派魔教,对我这个边荒野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干系分别,你倒不用担心这个。”
鬼厉大喜,正要说些什么,大巫师已然接着说道:“你说的那种还魂奇术,我的确略知一二。但是能不能救你那位朋友,我并没有把握……”
鬼厉心中一颤,眼中一热,这十年以来,今时今日,终于是在层层黑暗之中,看见了一点微弱希望。
只是,大巫师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先回答我。”
鬼厉连连点头,道:“大巫师,您请说。”
大巫师缓缓地道:“是谁告诉你,苗族祭坛里的大巫师,传承有这种还魂异术?”
鬼厉闻言一怔,下意识转头向小白看去。只见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子软绵绵地已经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把头枕在鬼厉大腿之上,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正睡得香甜。
鬼厉刚才与大巫师说话时全神贯注,竟不曾注意到她。
而这时目光放远一些,只见猴子小灰竟然也是脸色通红,那两袋残余的烈酒看来被它一口一口地,竟然都给喝了下去。此刻它靠在小白身上,猴头枕着小白肚子,四肢摊开,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肚子一鼓一鼓的,大声酣睡。
鬼厉转过头来,对着大巫师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摇头苦笑。